拖雷逡巡于开封周围,已经两天了。短短两天里,他的骑兵展开了二十余场截杀,至少杀死了三个带将军头衔的,还有不下二十个都将、钤辖以上的军官,至于着甲正军的脑袋,光是拖雷亲自参与点验的就有三千三百多个。
而在这过程中死亡的平民更是不计其数,或许三万,或许五万,或许十万?中原的人丁繁茂,较之于蒙古将士较熟悉的河北更盛,也远远超过他们在西域河中等地看到的,这就像是草原上杀不尽的猎物,激起了蒙古人的暴虐。
与金国和西域诸国交战的时候,蒙古人便是这样不断破坏农业区,摧毁乡镇,屠杀人民,以此使得对手经济疲敝,民不聊生。对于大周,这也一定是有效的手段。
他们也已经阻断了河南众多大城的交通,直接断绝任何据点的内外消息,这将使得恐惧肆意散播,迫使尚未受到攻击的据点动摇。运气好的话,某些大而无当的城池可能从内部发生崩溃,就像愚蠢的兔子一个个从洞里主动跳出来,落入猎手的掌握。
一切都很顺利。
如果非要找出一点遗憾。大概是眼下已经冬天农闲,农田早就收割了,再怎么践踏也不能使汉人失去什么,反倒是蒙古骑兵为了夺取牧草,不得不强攻了几个军堡和牧场,但因为河南路的军需此前大量运补到北方的缘故,所得并不充足。
这对众多蒙古千户、百户们而言不是问题,他们依靠烧杀抢掠百姓,获得了天量的财物,丰厚程度简直可以与西征的收获相提并论。在利益的刺激下,好些人都在盘算攻打开封,至于军需的来源,由拖雷操心就可以了。
对千户们的躁动,拖雷觉得问题不大。
蒙古人对战争的渴望,归根到底源于贪婪,就算以成吉思汗的威望,也不能每次都让千户们光去吃亏卖力气。反正开封城的城防倒也稳固,千户们带人和出城作战的小股周军碰了碰,立刻知道城中汉儿斗志犹在,这么大的城池由数以万计的壮丁守着,不是轻易能奢望的。
为了彻底说服千户们,拖雷还请赤驹驸马出面,去审问了好几个俘虏,探一探开封城的底细。问出来的结果也恰如拖雷的判断。
这支突出城外拯救伤员的队伍甚至不是汉人的正规军,只不过是临时纠合起的工匠和车队护卫罢了,顶多再加上了几个守军主将郭仲元派出的护卫。而真正作为守军骨干的职业军人,自始至终都在城头不动如山,这些俘虏都只远远见过。
拖雷早就打探清楚,此刻身在开封城里的周军主帅,便是当年曾在战场上与自己交过手的郭仲元。
据说此人是中都大兴府里的地痞混混出身,治军好以严刑峻法,把斩首当做家常便饭。往往与强敌作战,两方尚未相接,本方不遵号令之人先被他杀了好几个。
当年郭仲元靠斧钺威吓,领一羣临时纠合的农夫,顶住了拖雷麾下好几千的降军。眼下本部精锐不动,让临时纠合的杂牌队伍出城试探,也正符合此人的风格。
明摆着,对郭仲元来说,眼下这个大亏已经吃了十足十。事后论功论罪,他怎都要被剥一层皮,掉脑袋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守住开封城,是他这个南京留守的底线。为此,他的精兵猛将一定都摆在最重要的地方,留作关键之用。
真要随随便便去攻城,那才是傻透了,自家找罪受。每个蒙古千户的部下,都是他们的立身之基,千户们不是傻子,不会轻易把立身之基消耗在惨烈的攻城战上。
另一方面,对于眼下的军需补给,拖雷也不担心。
论对中原局势的瞭解,拖雷现在几乎能当半个汉人用,还是多年走南闯北、眼界非常开阔的那种。
早在斡腹计划被提出之初,宋人承诺可以赠送铁火炮若干,但要求蒙古人只能在借道利州东路以后获得,然后直接用于后继的战事。这样的话,如果大周朝廷责难起来,宋人可以推说是在利州东路失守的时候,被蒙古人劫走的。
但拖雷力主提前获得这些威力巨大的火药武器,还将之千里迢迢用在草原方向,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示强。
周军的作战风格,相当程度地沿袭了金国,非常注重装备上的优势。在大量铁火炮的威胁下,周军必然额外调动巨量物资储备,包括粮秣、火药武器、用于在草原临时设阵的大车、扎营所需的各种铁料等等。只有这些充裕了,周军才能在草原与蒙古打一场以强对强的会战。
秋天的时候,调动物资北上是可以的。大周商业兴隆所带来的物资运输能力也保障了这一点。但眼下已经入冬,物资想要回来,可就有点难了。
作为中原内河动脉的黄河水浅,河北的漕河更大片结冰,先前大周朝廷从中原发往北方的大量军备物资,大都囤积在漕河沿线清、献等州,想要及时调运南下,根本不可能。就算其中一部分发运到了天津府,也没法从海路南下。
拖雷这两年里,也下功夫打探了周宋两国的海上航路。按说每年九月中至十二月头上的三个月里,可以很好利用北风加快行船速度。这三个月便是北方船队南下最为顺风顺水的窗口期。
但实际上,窗口只有九月中到十一月中的两个月罢了。每年十一月下旬,大周天津府、盖州、复州等地的港口都会封冻,能南下的船队,大都是从高丽礼成港出发的。
港口既然封冻,还谈什么?天津府的那些物资甚至都没法运到山东,更别说再从山东辗转供给到中原战场了!
莫说军需了,就连大周北方的精锐部队,也只有轻装兼程,才可能赶回中原。
中原各地不断被摧毁的现实,又导致他们无法在目的地补充足够的军需物资,最终疲惫而缺乏武装地来到蒙古大军的铁蹄之下。
拖雷可以保证,如果蒙古军如此掘地三尺的掳掠,尚且觉得军需有点紧张,那南下救援的周军就得吃草根过日子。考虑到蒙古军在最短时间内摧毁了大量村镇、制造了不下数十万的难民,周军如果还想摆出王师姿态接济难民,只会比蒙古人更窘迫十倍。
整个斡腹计划已经顺利实现了前一半,拖雷满怀激动地期待后一半。为此,大军杀入中原以来他到处奔走,务必保证每一处战场的局势发展,都完全如他预料,不出现半点意外。
郭宁的势力兴起过程中,和蒙古军真正的大战只有两次,一次在山东,一次在河北,两次战斗分别击溃了拖雷所部和成吉思汗的本部,而其战术全都是一样的,就是用某个目标吸引蒙古军长驱直入,然后以逸待劳。
但这一次,以逸待劳的一定是蒙古人。开封或者其它某座大城留着,也正好当做吸引周军主力的饵料。
当然,任何时候,战争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就像蒙古人摆开大队射猎,有时候明明气候合适、草地丰茂,一大圈子忙活下来,除了几个土拨鼠,看不到够份量的目标。
拖雷方才告诉千户们的话里,就有一点小小的粉饰。那就是,他其实并没有得到大周各地驻军火速来援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拖雷攻入中原,是十天前的事。眼下,他麾下奉命远出屠杀掳掠的,共有七个千户,骑队日常行经的范围,东面已经威胁到了徐州,北面沿大河奔走,西面则一度迫近孟津,焚毁了那里的渡口。
十日之内将战火波及这么大的范围,哪怕回顾蒙古军在西域的作战,也很能如烈火燔燎至此。
在这广大区域的边缘地带,被拖雷派出担任探马赤官、负责监控汉儿军队动向,随时汇总消息的那可儿,足有二百多人。被这些那可儿驱使,有随意游走的阿勒斤赤和固定控制某条道路沿线的托勒赤各半,包括众多那颜、百夫长、十夫长、拔都儿来自五个千户,足足四百一十六队骑兵。
如此庞大规模的哨骑以外,还有不知多少人奔波于途往来联络,拖雷身边又一直有专人盯着,他自己也一直关注,等着汉儿的援军来,等着大周皇帝郭宁带着他的强兵猛将来。
问题是没有,一点也没有消息。
在蒙古军扫荡范围以外,无数的汉人百姓疯狂奔逃,无数驻军城寨十万火急的巩固城防,还有关隘守军主动掘断桥梁道路的,他们有各种各样剧烈的反应。但唯独应该有的,周军大举调动、意图南下救援的迹象,没有。
对此,拖雷觉得很是蹊跷。他知道大周的情报工作向来十分出色。蒙古军在斡腹行动之前,靠着简单粗暴的大肆杀人,隔绝了他们的耳目。但如今,大军冲进中原已经十天了,以前的所有伪装都已经彻底失效,大周朝廷里但凡不是傻子的人,都能看出己方的腹心遭到痛击,他们怎可能不救援?
或许……是因为大周朝廷里边疆武人太多,这些人心如铁石,眼看着本方军民百姓被大肆杀戮,还能稳得住阵脚?他们一定在竭力调集军队了,只不过藏在蒙古哨骑难以探知的远处,不敢轻易南下罢了。
想到这里,拖雷忍不住连声冷笑。一支军队如果不在乎治下百姓的性命,那倒确实很难拿捏。但以汉人王朝的习惯,真能做到么?
南朝宋人的丞相史弥远,为了排除异己、确保自家地位,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了。饶是如此,要他承诺让一条路,送一点人头还扭扭捏捏,来回交涉了数月。大周是新起的王朝,怎也得要点脸吧?就算不在乎百姓,那么多的军屯可都是武人的根基!
拖雷绝不信他们能承受这样的损失,绝不信他们能忍耐这样的屠戮。
此前为了筹备拿下一些较大的城池,拖雷派人在城东潘岗收拢了不少丁壮俘虏,打算用他们去填沟壑。这会儿他发了狠劲,便向一旁的那可儿招手,打算派人传令,将俘虏押到黄河岸边狠杀一批,让大河北岸的人好好看在眼里。
但这时候,忽有骑士一溜烟地赶到,凑在赤驹驸马身边说了几句。赤驹驸马顿时闹怒,一脚把骑士踢翻了。
“怎么回事?”拖雷喝问。
“俘虏暴动,杀了我们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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