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岗位于黄河大堤上,顶端平整处有一连串的仓库和旅店,俯瞰着从开封到归德的大路。仓库和旅店现在都被踏平了,只留下断壁残垣和栅栏。蒙古人用这片废墟来收容他们一时杀不掉的百姓们,时不时抽调一些出去,为蒙古军鞍前马后奔走。
不久前,其中某一处栅栏里的,有蒙古看守接连用铁鞭打死多人,忽然引起了百姓们的爆发。不知道谁起的头,拾了小半截砖头砸过去,一下子就把那个蒙古人打倒。接下来喊打喊杀声不断,在场的人有扑上去撕打的;有夺了武器,把其他蒙古人拽进人羣乱砍的;也有翻过栅栏,试图逃跑的。
此时不需要拖雷的命令,早有蒙古百人队疾驰镇压。
随着弓弦声弹动声连绵响起,蒙古骑士一边策马向前,一边骑弓射箭。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是神射手,很快就把贴近栅栏的人射得满身是箭,像是身上忽然长出了一大片芦苇。
鲜血刺鼻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人羣内部传来惊呼和哭叫声,看到亲人被射死的妇孺们开始哀嚎。
蒙古人闻到血腥味以后更加凶狠,呼喝着打马冲近。俘虏里头有个老卒,正连连挥手大喊,示意某个方向的同伴避箭,结果被蒙古人扔出的套索圈中了脖颈。
手持套索的蒙古人振臂发力,口中连打唿哨,使马匹人立而起。巨大的拉力从套索传到人体,瞬间将这老卒腾云驾雾般地提起,飞过了六七丈远。他的躯体重重砸落地面,又遭铁蹄密集践踏,再也看不见了。
如何镇压俘虏,对蒙古人来说比作战还要擅长。俘虏在彼辈眼里,便与日常放牧的牛羊无异。什么时候鞭打,什么时候杀,什么时候允许他们吃草,什么时候要割他们的肉,蒙古人都自幼训练到精熟。
哪怕在吵吵嚷嚷的环境中,他们也敏锐地注意到了像是头目的人,立刻将之处置。就像在镇压崩散羊羣的时候,直接就把惊动羊羣的孤狼射死。
随着老卒的死,原本聚集起来,试图冲撞栅栏的俘虏们立刻哄堂大乱。毕竟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出于恐惧和愤恨爆发出短暂的勇气,已经很了不起,却完全没有韧性可言。
在蒙古人隔着栅栏接连射死上百人后,剩下的人在栅栏里惊惶地往来奔跑,每次远离蒙古骑兵逼近的一面栅栏,就会接近另一面栅栏。当蒙古人包抄过来继续射箭,他们又离开这面栅栏,呼啦啦地奔回原来的地方。
不到半刻,所有人就都丧失了体力,密密匝匝地站在栅栏正中的一小块地方。蒙古人也不再进逼,而是放马四周,摆出等待着什么的样子。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有个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厉声大喊了几句。随即不少蒙古骑兵跳下马,翻过栅栏,从人羣外围挥刀,把人们一一砍杀。偶尔有几人狂吼着试图反抗,立刻就遭多人围攻,被砍成数块。
以密集的人羣为中心,鲜血一层层地往外流淌。深冬时节天色黯淡得早,杀戮开始的时候还有天光,转眼就黑沉沉地,但鲜血流淌的模样依然能看见。
血一直淌到栅栏外围,到那片被战马驰踏过后,翻涌的土地上,再洇下去,把土地染成黑紫色。
这样的情形,令人如在地狱之中。隔着百余步的另一处营地里,许多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许多人边看边颤抖,妇人和孩童发出压抑的哭号。
“鞑子要把他们全都杀了!”一条汉子忽然蹲了下去,用力捶打着地面。
旁边有人恐惧地问道:“我们呢?他们会把我们也杀了吗?”
另一人铁青着脸暴躁道:“那是鞑子!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到哪里,就会把哪里的人全都杀光!”
此言一出,周围有人发起了抖。
人羣里有细嫩声音发出,像个孩子:“天,天黑了,今天他们不会来杀我们吧……”
脸色铁青之人冷笑道:“今天不杀,明天也会杀。就算明天不杀,也会让我们去搬运,然后受尽折磨而死……又或许,会让我们去填土攻城,死在自家人的刀枪下呢。”
“我不去!”人羣里有人闷喊了嗓子。
“你不去?”先前说话之人继续冷笑。这么蠢的话,压根没有回答的必要。过去数日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让绝大多数人都明白了蒙古人的凶残。如果不去,蒙古人不止杀了你本人,还要杀你爹娘,睡了你老婆,把你孩儿的心肝剖出来喂狗!
在场的百姓里,有不少是蒙古上一次入侵时,从河北逃难到河南来的。这样的场景,他们在几年前就曾亲眼见过,不曾想现在又要见到第二次!
夜幕降临,风更加的冰冷,时闻呼啸之声。
众人沉默了很久,直到一个蒙古十夫长举着火把策马过来,隔着栅栏哇哇大喊了几声。
人羣里有个姓元的年轻人,是西京太原府的书香门第出身,懂得一点鞑子言语。他道:“蒙古人要我们这里出十个壮丁,去剥取死者身上的好衣服,翻找他们的财物。”
众人继续沉默,有人站起来,往后退几步,想离那个蒙古人远些。但终究还是选出了十个人,由元姓年轻人领着,出了栅栏去干活。
那十个人直到深夜才回来。他们请求打开栅栏的时候,引得手持铁鞭、被称作孛斡勒的牧奴不满,每个人都吃了几下鞭子,连滚带爬入来。
其中那元姓年轻人,一直在点头哈腰赔笑。待到那孛斡勒嘟嘟囔囔自去坐定,才轻手轻脚地往人羣里去,摸黑找出了铁青色脸的暴躁汉子,低声唤着:“老蔡!老蔡!”
暴躁汉子这几日里,整日整夜地强压着内心的动荡和遭受失败的痛苦,直到今天疲劳到了极限,才勉强入睡。这会儿从睡梦中惊醒,他变得愈发暴躁,抬手就给了元姓年轻人一巴掌:“元好问,你吵什么?都是要死的人,睡个囫囵觉不好么!”
他手劲不小,打得元好问脑袋后仰。元好问强忍着耳朵里嗡嗡直响,猛抱住那他的手臂:“老蔡,你本名叫作蔡八儿,是南顿殄寇镇第四将,对么?”
蔡八儿挥出去的手猛然转为拉拽,兜着元好问的脖颈,将他扯到跟前:“你怎晓得?”
元好问呼呼地喘着气,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跟着我回到这里的同伴里,有一个换了人……换入来的那位,说认得你。”
蔡八儿吃了一惊,猛地挺腰起身。随即他又在挺腰的动作后头接上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再度蹲了下来:“那人在哪里?”
元好问带着蔡八儿,小心翼翼地爬过人丛,果然见到几条汉子默默聚集在营地靠大河一侧,蔡八儿眼利,认出那数人都是俘虏营里当过兵,甚至当过军官的倒霉蛋。
再走近几步,藉着黯淡月光看见簇拥在当间一人的面容,蔡八儿愕然失色:“刘判官?!”
也不知为何,东京军事判官刘然的面颊血红,两眼却明亮异常。他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轻声:“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蒙古军借道宋国杀来,大家夥儿措手不及以致狼狈,非战之罪。但眼下,蒙古人已经决定要杀尽此地百姓,以此威吓正在北岸聚集的我军。所以大家夥儿要么今晚和蒙古人拼了,要么明天就死。别人都选过了,蔡八儿,你选哪一种?”
蔡八儿毫不犹豫:“今晚拼了。”
“好。”
刘然继续道:“你能叫动的、敢死的军汉,还有几个?”
“十个!”蔡八儿顿了顿,又道:“若闹腾起来,谁都敢死一死!”
“我会安排人,尽快送来武器,你们耐心等我号令。”刘然说到这里,向元好问点头示意。
元好问立刻沿着栅栏,匍匐往另一头去了。没多久,栅栏另侧忽然传来蒙古人淫笑的言语,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惊动了看守的牧奴。眼看那牧奴兴冲冲地往言语方向去,刘然把袄子披在肩上遮掩身形,快步往阴影处走。
“刘判官!”
蔡八儿忽然叫了声。
刘然回身:“怎么?”
“蒙古人杀来,已经十天了。陛下的军队什么时候能到?什么时候能来救我们?”
“陛下的军队迟早会到,我要做的,是抓住一切机会牵制蒙古人,使他们淹没在河南路无数军民百姓的汪洋大海里。至于你,你吃着陛下给的粮食,享用着陛下给的俸禄,只须杀敌。”
刘然的话很干脆,而这种干脆的态度,一下子就让蔡八儿有了主心骨。蔡八儿立即慨然道:“判官放心,为国杀敌而死,正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