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兵何许人也?他原来是县化工厂工会的劳工部长,工作认真负责,经常深入基层瞭解民情民意,脾性耿直,在工人中享有很高声誉。由于脾性耿直,敢说真话,有时竟让领导下不了台。老厂长李其兴在任时,为职工工资待遇问题,朱宏兵好几次顶撞得李其兴直翻白眼。李其兴这人比较容人,呕一阵子气后也就没事了。李其兴退下来之后,新厂长上任。这时化工厂已经不景气了,但开支却不见减少。朱宏兵以工会的名义要求查账,惹怒了新厂长,一下子将他的劳工部长撸掉了,弄到后勤看仓库去了。朱宏兵自幼就没有了父母,是他叔父养大的。八十年代初,叔父找人把他安排到化工厂后,就带着全家去深圳闯荡去了。朱宏兵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化工厂每况愈下,工人每月只发200元的生活费,难以供孩子读书。他就找到原在县人武部当部长,现任县委常委、县总工会主席帮忙,把唯一的孩子送去当兵了。孩子走后,朱宏兵本想夫妻俩都去深圳,给已经发财了的叔父去打工。朱宏兵的爱人顾虑重重,舍不得远山这个家,舍不得远山化工厂,舍不得那二十年工龄。
说她先走,让朱宏兵一个人暂时留下来看形势,等待化工厂转机那一天再回来。谁知等来的是化工厂破产,工人被解雇,干部职工按每个工龄150元计算一次性买断。朱宏兵夫妻两人只拿到6000多元,朱宏兵肺都快气炸了。这时工人们听说,上亿元资产的化工厂,被县书记委叶文元拍板,以1500万元卖给了毛怀远,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朱宏兵在工会干过,干部职工都喜欢找他聊天,他们从现在仍留在厂里的少数年轻人那里听说,毛怀远买厂之前给叶文元送过20万元,更加来气。然而,传说归传说,谁也没看见,只能干着急。而这次传说却是传得有鼻有眼的。7月17日财会室出纳又从银行提出了20万元,还将其中10万元变成了牡丹卡,卡上填的是叶文元女儿的名字。朱宏兵听后气愤极了,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化工厂就是被这些个王八蛋毁了的。老子要知道这钱在哪里,非抢他狗娘养的不可!当天晚上就有人告诉朱宏兵,说这钱已提到太子山了,叶文元书记正在山上。朱宏兵听了说,老子不怕,你给我提供准确信息,老子一个人去抢。于是就出现了小说开头的那一幕。
下午,叶文元要来亲自审讯抢劫犯罪嫌疑人朱宏兵。王一武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自从进公安局以来,他还没有见到过县委书记亲自审讯犯罪嫌疑人的,这是一个创举,抓好了,对做好犯罪嫌疑人的思想转化工作有好处,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国,都将是一个典型范例。担心的是,犯罪嫌疑人若是叶文元的亲戚什么的,加上叶文元已经提前打招呼了,怕叶文元怪罪下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仔细地回忆着与叶文元通话的每个细节,没有发现叶文元的语气里含有责怪的成分,心里就踏实几分。
正在这时王一武的手机响了,是罗丽娜的声音。她是上午从市电视台过来拍摄远山县委廉政建设专题片的,参加了县里的一个廉政工作座谈会,又采访了县委书记叶文元。叶文元的廉政事迹,及他对党政干部廉洁自律的四点意见,都很有推广价值,让罗丽娜兴奋了一上午。下午正好有空,想到公安局来了解一下劫案的进展情况,顺便搜集一些素材。王一武便把案子的进展情况简单地给她说了一遍,并告知叶文元下午要亲自找朱宏兵谈话。罗丽娜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说她马上就过来。王一武正要制止她过来,她已经把手机关掉了。
从县政府招待所到县公安局只有一里多路,罗丽娜七、八分钟就赶到了刑侦队办公室。圆脸蛋已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她进门就将采访包往王一武办公桌上一放,人就站到电风扇前面去了。风将她乳白色的连衣裙吹得飘扬起来了,两只手不停地扯着腋下紧绷的裙身,努力让风从缝隙吹进去,恰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天鹅。嘴里不停地喊着:这天真热,热死人了。王队长办公室咋没安空调?我是想早点过来享受一下的,没想到你这里还是这老掉牙的落地台扇。
王一武感慨地说:办公经费都不够,哪来的钱装空调?我说小罗记者,谁同意你来采访的?审讯犯罪嫌疑人属保密范畴,你赶快回去。
罗丽娜将樱桃小嘴一翘,说:你不让我来采访,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既然来了,就非要了解一下不可。这是我当记者瞭解民情的权利。
王一武说:那也只能等结案之后,通过我们许可才能看案宗呀!
罗丽娜求情地说:王队长,王大哥,我这搞电视专题片的,讲究的就是直观效果。你就让我拍几个镜头吧!偷偷拍行不行?不让你的领导知道,我求你了。
王一武固执地说:那绝对不行,这是违犯纪律的。你懂不懂?
罗丽娜想了想说:不许拍镜头也行,录音总可以吧?作画外音处理。
王一武说:那也不行,只能结案后看案宗。
罗丽娜急得一脸哭相,说:叶书记亲自找犯罪嫌疑人谈话,这可是一个好看点啊!这个专题做好了,兴许在全国都能打响。如果没有画面,没有原始声音,就影响了真实性效果。不能拍镜头,录个音有什么问题嘛?你这人咋这么机械呢!再说,将来专题片如若在全国打响了,叶书记,你们公安局,还有你王队长脸上都光彩。到时你感谢我还找不到我呢!求你了王队长,王大哥!
王一武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我就犯一次纪律,你至多只能录音,录了之后交给我审查,批准你带走你才能带走。否则不能让你录音。
罗丽娜高兴地笑了,说:谢谢!还是王大哥善解人意啊!有你这么支持我的工作,我一定要把这个专题片做好。罗丽娜在征得王一武同意之后,将微型录音机放进了审讯室。
快三点钟的时候,县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董瑞祥,公安局副局长龙小阳到了,他们带着愉快和幸福的心情来的。县委书记叶文元亲临公安局指导工作,而且还亲自与犯罪嫌疑人面对面谈话,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们是提前来迎接叶文元的。董瑞祥坐定后问:一武同志,准备工作做好了没有?可要做到万无一失啊!王一武说:都做好了。犯罪嫌疑人戴着手铐坐在审讯椅上,两边安排了干警,还安排了书记员。录音机、录像机都准备好了。董瑞祥说:准备好了就好,关键的关键,是要确保叶书记的安全。龙小阳随声附和说:安全第一啊!千万不能发生意外。王一武说:我再去检查一遍。说完就转身走了。
三点十五分,叶文元的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拉开进了公安局。董瑞祥、龙小阳、王一武早在办公大楼门前恭候。叶文元下了车,笑容可掬地与他们一一握手,显得很亲和。然后,在王一武的引导下向审讯室走去。叶文元一边走一边交待:我今天来是作为当事人来的,只是来与这个犯罪嫌疑人谈心,做做思想工作。我不是来审讯罪犯的,所以一不要记录,二不要陪审,三不要录像,四不要录音。瑞祥同志,小阳同志,你们都忙你们的去,让一武同志领着我去就行了。我谈完了就走。董瑞祥忙说:那怎么行呢?您大书记亲临公安局指导工作,我们不陪着那不是失职吗?叶文元说:我让你们走你们就走嘛!公安局长怎么还婆婆妈妈的?你们走,你们走。叶文元一边说着一边张开两条手臂阻拦着。唐国兴只好歉意地说:好,我们走。龙局长我们走吧!叶文元说:这就对了嘛!不需要你们陪着,大家都忙。你们都忙去。唐国兴说:叶书记,您谈完了不要走,留下来吃顿饭吧!我们还有工作向你汇报呢!你也好体验一下我们公安局的干警生活啊!怎么样,给个面子吧?叶文元说:不了,谈完我就走,你们不要管我了。唐国兴和龙小阳只好止下步来,目送叶文元向审讯室走去。
一路上,叶文元向王一武再三强调他刚才说的那“四不”。王一武不停地点头称是。走到审讯室门口,王一武让叶文元在审讯室边上的一间工作室稍坐一会,自己率先走进审讯室,将录像机、录音机一一关上,又让书记员退了出来。罗丽娜也在审讯室等候叶文元的到来。王一武看见了罗丽娜,忙让她把录音机取走。罗丽娜固执己见坚决不肯。王一武慌忙在审讯台上寻找。没找着,急着问:小罗,你把录音机放哪里了?罗丽娜撒娇地说:我就是不告诉你。王一武无可奈何,加上叶文元又在隔壁等候着,慌忙将罗丽娜拉了一把,让她从侧门退了出去。
王一武让两个干警押着已戴上手铐的朱宏兵走进审讯室。将朱宏兵关进被审人的座椅上,便让两个干警退了出去。叶文元走进审讯室,和坐在被审人座椅上的朱宏兵目光相撞后,随口轻淡地说了一句:嗬,咱们又见面了。然后,就在审讯台上的高椅坐下。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不就敲了我身上200来元钱吗?我没有报案,不曾想到你倒投案自首了。你能有悔过之心,不错。人做到这一点也很不容易了。我本来不想来的,我怕公安局有些人因为你抢的是我的钱,从重处罚你,所以来了。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你这是抢劫,不管你抢多少,都是要判刑的。我今天来了,是想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朱宏兵坐在被审讯人的座椅上,两眼睁大着,望着高高在上的叶文元,目光凭添了愤怒和蔑视的内容。他万万没有想到叶文元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强作镇静地听着,心里也掂量着对手话里藏着的内容。如果他能按照叶文元的思路行事,也许他会作为叶文元教育犯人的典型很快释放出去。否则,他将面临灭顶之灾,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然而,朱宏兵生就的倔犟脾性,他见不得别人说假话,尤其是见不得当官的说假话。他下决心要与眼前这位贪官较量一番,反正抢劫的事己经干下了,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了,钱我一分都不要,哪怕坐牢我也不怕,将来出狱了,我也不丑,不但不丑,反倒光荣。想到这里,朱宏兵将头偏向一旁,对叶文元不屑一顾。
朱宏兵同志,你不是要见我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朱宏兵在叶文元的催逼下开口了:叶书记,我抢了你200多元钱了吗?没有。你从身上掏出200多元钱,我没有要,那是你自己的钱,我嫌少。我要抢的是你那10万元现金和10万元牡丹卡。
叶文元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痉挛,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片刻忽又趋向平静:你胡说些什么?我哪来那么多的钱?这么多年我家的存款额也没有过这么多数额啊!你开什么玩笑,你咋能凭主观想象呢?当官的就个个是贪官?哪有这种逻辑?你该不是想诬陷我吧?诬陷人犯了诬陷罪,你得罪加一等的。
这次倒让朱宏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疑惑地问:我抢了你20万元,你咋不认账呢?反倒说我诬陷你。
叶文元坦然一笑说:你这人真有意思,20万元在哪?天上掉下来的20万元?
朱宏兵气愤地说:真没想到你当县委书记的睁眼说瞎话。我从你座位下拿出来的那个黑包里就是20万元。你咋不认账了呢?怕说你是受贿来的吧?
叶文元十分平静地说:你拿走哪个黑包我还不知道呢!里面装着啥?那个黑包不是我的,会不会是司机的,再不就是有人把它塞在我座位下面的。但我确实不知道。需不需要我诅咒,我还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诅咒过呢!
这一次反倒让朱宏兵吃惊了,心里默默地思忖着:难道他真的不知道?难道是行贿人偷偷塞进去的?我是不是动手早了?这怎么说得清楚呢!我这真是捉鸡不着还赊把米啊!真不划算。不,不,这不会是真的。他明明把黑皮包装在那绣有“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里,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朱宏兵这时才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和不堪一击,他抛出的杀手鐗,在老道的叶文元面前却没有得到杀伤性的效果,心里感觉空荡荡的,有了一种巨大的压力。这时他似乎看见叶文元脸上掠过一丝冷峻的嘲笑,里面蕴藏着一种化险为夷的得意。
叶文元这时真的有些得意了,但并没有从脸上表露出来。他想在把对手歹毒阴险的诡计粉碎之后,不失书记体面地给予他一点宽慰:朱宏兵同志,凡事都要讲究实事求是,是吗?那20万元我确实不知道,你可以告诉刑侦队,让他们去查,查出来属于我受贿的,我甘当受党纪国法惩处。如果我确实不知道,我当然就无罪了。我何罪之有?对吗?我看你也不算年轻了,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要想到后果。你虽然抢了我,我不计较。你老老实实交待吧!争取宽大处理。说完叶文元有些傲慢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朱宏兵怔在那里,久久无语。两个干警站到他面前时,他才恍过神来,定眼一看,叶文元已走得无影无踪了,顿时觉得抽了骨头挑了筋似的疲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