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山泉从县政府出来,让司机把车开到乡下去了,他想下去了解了解当前农业生产情况,又因心烦想下去散散心。他跑了三个乡镇,发现干部们都不在干事,而是在议论人事变动,其中也议论到赵县长调地区外经委的事。赵山泉见议论人事就心烦,把他们狠狠批评了一顿后连饭也没吃就走了。
中午当他走进家门时,客厅里已坐满了人,都是自家的亲戚。小姨子陈晚珍告诉他:今天找你的人特多,我对他们说,县长出差去省城了,他们不信,一直等到十一点半才被我从门口劝走。我问他们找赵县长有什么事?他们都说是找你解决编制的。
赵山泉走进卧室放下公文包和茶杯转身到客厅,很客气地给他们发烟,加茶,然后坐到沙发上。来找他的一个是叔父赵福生,一个是侄女赵娜,再一个是岳父陈传仁。一见他们三人,他的心里就明白了来意,都是来找他要编制的。叔父六十不到,他的一个儿子在公安局做合同民警已有十三年之久,一直因编制问题无法解决,没有转正。侄女赵娜是弟弟的幺女,财校毕业三年了,县毕办已将派遣证开到了县土管局,只因没有编制,一直在家待业。岳父的小女儿也就是赵山泉的小姨子,叫陈晚珍,因大姐长期卧牀不起,十七岁就到他家做保姆,帮助大姐料理家务,内内外外全靠了陈晚珍,一干就是六年。而今二十三岁了,也没有个工作。
前年赵山泉将她安排在节水办做临时工,因为大姐陈娟病情日益加重,她一走家里就无人照管了。陈晚珍也知道这个家离不开她,她也就没去上班了。现在她见大姐已到结肠癌晚期,离开人世也没几多时候了,她想让大姐夫将她安排一下,能否到大姐的单位农业银行去,哪怕抹桌扫地都行,那里是铁饭碗啊!这种想法她早就有了,曾经试探着向大姐夫说过两次,大姐夫没有答应。她想让大姐对大姐夫说,又觉得不好让大姐出面说,她怕大姐说,她还没死,你就要接班夺权。现在大姐也不行了,大姐夫又要调走了,他把父亲找来要明着开口让她去接大姐的班。大姐夫只有两个儿子,都读大学去了,他们不需要接班。她也知道现在不兴接班,但以此为由,让县长出面还是可以照顾一下的。
赵山泉点燃一支菸,打开了话匣:“你们是不是听说我要走了,一个个向我逼债来了。陈娟病在医院里,不知还能活几天,我也可能要被撵出远山县,你们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而要来趁火打劫,我受得了吗?是的,我是一县之长有权有势,但没有钱,全县干部吃饭问题都难以保证,我走了心里实在难过。你们几个亲戚的问题我也因为口袋里没有钱,无法解决,我实在对不住你们,能否请你们原谅?”短短一席话说完了,一支菸也烧成了菸蒂。
赵山泉说完后,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听得出每个人的心跳。过了一会儿,叔父赵福生开口了:“山泉侄儿,你目前的处境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心里也不好受,你这棵大树一倒,我们就没指望了。怪只怪你的这些亲戚太穷了,太不中用了,不能替你分忧,反而给你添麻烦,我们也是没法子了,不找你找谁。我劝侄儿一句,现在当干部的有几个人马列,官当得越大越邪乎,你没听说有好多高干子弟做生意都发了,好多高干子弟出国定居去了。旧社会一把洋伞遮一屋人,今天谁不是这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朝中无人莫做官啊!为什么有人要挤你,为什么要把你调走,一句话你没有后台,没有背景。现在听说你将被人赶走了,但你还没走,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去几任县长不也是趁自己调走未走之际,签字批条解决一些遗留问题。侄儿,你就学着一点吧,给我们把编制问题解决算了吧!让堂弟、侄女们这一辈子也记得你,将来做牛做马也要孝敬你。
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你一走,你堂弟的问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叔父赵福生说完后“咚”的一声双脚跪在地板上,双掌合拢向赵山泉拜着,一边说:“侄儿,我求你了,我求你了。”赵山泉起身扶起叔父,心里难受得直想哭。他知道十几年前为了堂弟能在派出所干合同民警,叔父花费了五六千元。已经干了十多年了,现在还是个合同民警。虽说行政编制早就冻结了,但上面打招呼办了的,县主要领导子弟也搞了不少,只是对外保密罢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有愧,他实在无法拒绝白发苍苍的叔父,他没有勇气立马伤害他的心。于是他在堂弟的关于要求解决编制的报告上签下“同意,在自筹经费中解决”字样。叔父赵福生哪里知道,公安局没有创收职能,哪来的自筹资金,局长手中已压着四十多份这样的签字报告,没法解决。然而叔父十分激动,颤抖着把签了字的报告认真地叠好,放进口袋里,就要告辞离去。赵山泉留他吃饭。他说:“有这几个字,比吃饭还饱哩!”说完转身走了。
侄女赵娜见叔爷的问题解决了,既喜又忧,正想开口说话,不想赵山泉先发制人。他说:“赵娜,你的问题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像你这种情况全县有二十多人,因编制没解决,而至今未能上班,我想最近开个编委会,统一研究一下,分期分批解决,好吗?你也二十多岁了,也要替伯伯想想,不要把我太为难了。”
赵娜说:“伯伯,您当县长也难,何况我们县又太穷了,每年要向外借钱发工资。但我的问题也是个实际问题,我都二十多岁了,没有工作,连朋友都不好谈,你关心侄女一下吧,在研究的时候把我作为重点对象解决算了。”
赵山泉说:“赵娜你就不要再说了,你的事我放在心里。”
赵娜说:“伯伯,您总是说把我的事放在心里,可总不能解决,您这一次不给我解决我就不走了,帮你做家务,混一口饭吃。”
赵山泉心里很烦,侄女这么逼他,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说:“我从来没赶你走过,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很累,我需要休息。”说完后起身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反关上房门,把侄女、岳父晾在外面。
赵福生怀里揣着侄儿赵县长的批字找到了人事局、编制办,高兴得了不得。一边给男同志发烟,一边给女同志发糖。他原来在县政府行管局工作,干的是门卫,认识的人还不少,逢人就唠叨个不停:“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这下子我就安心了。”管编制的洪科长对赵福生说:“老赵,你的报告先放在这里,待我们开编委会集体研究后就给你办,你先回去吧!”
赵福生高兴地说:“好,好,你们一定帮着给办下来,县长已经签字了,没有问题的,办好了,我接你们上高级餐馆喝酒。”说完卑躬屈膝地走了。
下午赵山泉赴泰天宾馆接待一个美国财团驻中方代表,洽谈独资创办火力发电厂项目。远山县石煤资源十分丰富,赵山泉早就想建一个火力发电厂,苦于没有资金一直不能实现,现在有人来投资了,赵山泉以最优惠的条件吸引投资者。经过一下午紧张洽谈,签订了意向性协议书。这个项目如果能成功,它肯定是远山县经济发展的新的增长点,要知道电是制约远山县工业发展的瓶颈啊!这是赵山泉半年来努力的结果,他感到心情十分愉悦,一切烦恼已烟消云散。
当白色桑塔纳停在县政府五号宿舍楼下的时候,十多人一齐拥了过来,一片嘈杂声。“赵县长回了!赵县长回来了!”看来这些人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许久。秘书小邓下车挡驾,也无济于事,他们大多数是为子女就业要求解决编制的。人羣中有人说:“赵县长你出来,你今天躲不过去的。”接着就是一片附和声。赵山泉刚才的好心境被这些羣众吵闹得荡然无存了。他无奈走下车,对大家说:“大家有什么事,我们去办公室谈好吧?”说完他便转身向宿舍楼前面的政府办公大楼走去。他知道这十多人一下子拥到家里,还不闹翻一河水。秘书小邓打开县政府二楼会议室,让来访羣众进去了。办公室主任孙大明也赶来了。孙大明问:“大家找赵县长有什么事,现在大家可以说了,一个一个说好吗?”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率先开口:“赵县长,你前年就答应给我小孩办编制的,你还说叫我只找你,现在听说你要走了,我就来找你了,你今天不给我解决,我就不走了,一县之长,说话要算话,不能赖帐。听说你已给你侄儿签了编制,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妇女叫郭细先,为丈夫治病最后落个人财两空,丢下二女一男。加上小男孩因小儿麻痹症下肢瘫痪,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小孩艰苦度日,好不容易熬到如今。长女见家庭困难,十八岁就嫁给一个个体户。次女读书成绩很好,做母亲的省吃俭用,东借西凑,供她读完初中,再也没能力供她读高中了。那年她女儿分数达到了重点高中分数线,中专不录。因为远山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为了确保高考升学率,超过一定分数线只能读重点高中,不能读中专,这就作难了一些成绩好而又读不起书的穷孩子的父母们。郭细先家中实在太贫穷,供不起孩子读高中,好说歹说,四处求情,好不容易录到地区财校学审计专业,可毕业后要自找门路。一个穷教师,一个老寡妇,到哪去找门路,只好找县长。县长见她的情况也实在可怜,答应待县财政有些好转就给她解决问题,这不,一拖就拖下两年。
赵山泉待郭细先把话说完之后,只感到一阵内疚,给侄儿签编制的事怎么传得这么快。然而这又是事实,他无言以答,只好回避。他说:“郭老师,你的情况特殊,我原来确实也答应过你,这样你把报告拿来,我给你签了。”郭细先喜出望外,赶忙从内衣掏出叠得整整齐齐,边儿又磨破了的报告递了过去。赵山泉在上面签了和给侄子签的一样的意见。
人们安稳了片刻后又吵嚷起来了。有的说:“你给她签,也得给我们签。”有的说:“赵县长,你就是不聪明,做了好事有好事在,你走了人们念你,不做好事,人们恨你。”有人说:“你老婆病了,也许是因为你赵县长积德太少了,你多做些好事,你老婆的病就会好起来的。”赵山泉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面对这些确实有实际困难的老百姓,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他想到,他的前任县长调走时一下子批了一百多个编制,自己为这些困难老百姓解决些实际问题何尝不可。
何况大多是符合政策的,只是苦于这几年县财政困难一直压着未批罢了。这时他拉过孙大明耳语一番,叫孙大明让来访羣众一个个到县长办公室去。经过大约半个小时的谈话,十几个羣众先后走了,他们所带的报告都让赵县长签上了相同的字样,这时赵山泉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忙拨通了人事局长的电话,向他发布指示:一是今天所签署的意见全都压住,待集体研究再办理。二是县委常委会上有个意见,鉴于人事变动期间,一律停止审批编制,让他向羣众解释。当他做完这一切之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心中陡然滋生出一种解脱与负疚的矛盾的情绪,搅得他十分痛苦,好一阵而不能自拔。
这一着倒也灵光,自己给自己解脱了。第二天又有成羣结队的人来找赵山泉,赵山泉说:“常委已经有了意见,可能知道我要走了,一律停止审批编制,我已经批字的也停办了,没办法。”大家听了这话,谁还愿意与这个即将落难的县长为难呢?
赵山泉这些日子忙内忙外,晚上还要去陪伴陈娟,感觉很累,眼发花,头发晕,好像要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