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贵带着几个兵丁来到迟到的吴永屋里,不由分说,拽起他就走。
吴永道:“有个水落石出了吧,善有善招,恶有恶报,俗话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说着,瞥了一眼崔玉贵:“怎么?带我去见大后?”
崔玉贵鄙夷地望着他:“到了那儿,你就明白了。”
吴永跟着崔玉贵和几个兵丁走出骡马店,绕过密密匝匝在地上扎堆的兵丁,来到榆林堡的堡头。吴永远远望见前面树上吊着一人,脸吓得苍白,心“突突”地跳着,他登时明白了,气得顿足叫道:“你们要后悔的!连真假都辨不清,如何侍侯太后?皇上?”
崔玉贵用力推着他,狞笑着说:“错不了,你说,你是谁派来的?”
“哈哈,我是皇上派来的。”吴永有些神经错乱,嘴角抽搐着。
这时,又有几个兵丁牵着五匹骡子走了过来。那是五匹老赢的瘦骡,不堪驾驶,冻饿得奄奄待毙。
吴永惊疑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崔玉贵道:干什么?今个儿要叫你来一个五马分尸:
吴永一听,软绵绵瘫在地上,他有气无力地嘟嚷道;“你们真是缺了八辈子德了,我是无辜的呀!”
崔玉贵朝旁边几个兵丁一努嘴,几个兵丁一拥而上,将吴永分别绑在五条骡腿上,又点燃了一个火把,只要一烧骡尾,五马分尸的惨剧就要发生。
吴永气息奄奄,彷佛只有呼出的气,而没有吸进的气了。
崔玉贵用脚踢了他一下,问道:“快说,是谁派你来的?……”
吴永没有反映。
是洋人派来的?还是义和拳派来的?是哪个山头的土匪头子派来的?
吴永的眼皮翻了几下,露出鱼肚白;“是皇上派来的,学而优则仕,是凭着真本事考上来的,不,不是靠割家伙上来的……”
崔玉贵一听,脸红了半截儿,用力踢了吴永一脚,正要吩咐兵丁点马尾,只听有人高声喝道:“刀下留人!”话音未落,从土路上飞也似地翻上来一个人,那人滚得如泥猴一般,文文弱弱的身子,高挑挑的个子,一双剑眉分外英武。崔玉贵一看,惊得后退几步,叫道:“尹爷,你去探虚实,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叫野猫叼走了呢!”
来人正是“铁镯子”尹福。
原来尹福正躺在田埂上冻得发抖,忽听有动静。他睁目一瞧,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条饿狼,摇着尾巴,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尹福身上被点丁穴位,动弹不得。被点了哑穴,口中又喊不出,可怜一生英雄,遭了暗算,眼看就要落入饿狼的腹中,他如何不伤心落泪。
那只饿狼两眼泛着绿光,窜到了他的身旁,离他的身体只有半丈远。
饿狼似乎被尹福的镇静威慑住了,它见尹福毫无反应,感到异常,反而预感到有一个危险的圈套或可怕的陷井。这只狼恐怕不是山里碾转而来的狼类,而是平原上的狼,比一般狼要多疑和谨慎。它用鼻子嗅了嗅,又耸起耳朵听了听,发现没有其它的动静,才敢一步步逼近尹福。尹福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微闭,胸脯一起一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只狼就在逼近尹福身体的一刹那,猛然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气流向它袭来,使它像触电般的发抖,欲进不能,欲退不得,伸出的硬爪似乎凝结住了,张开的血盆大口也彷佛合不上了,这股气流是那么猛烈,那么使它寒彻骨髓。尹福依旧躺在那里,彷佛睡熟一般……
这只狼看到尹福额上渗出了汗珠,一滴,两滴,三滴……汗滴结成了霜,白白的,它看到尹福的胸前猛烈地起伏着,好像一座山升起了,又消退了……
尹福的脸色由白变青,渐渐泛绿……
狼的眼睛由凶猛变懦弱,由恐怖变恐惧,由碧绿变灰暗,渐渐黯淡;它的前爪不能自持,颤抖着,颤抖着……
这是人与兽的拼搏,双方虎视眈眈,难决胜负!
一方是奔波数日,腹中空空、精疲力尽、饥饿欲昏的恶狼。
一方是年近花甲,劳顿数百里、心力交瘁,疲于奔命的老人。
谁胜谁负,难于揭晓。
更何况那人被点了几大处穴位,心有力而力不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是在此人此兽看来,时间停止了,空间消失了……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过来。他们神色庄重,气宇轩昂。
中年汉子伸手去抓狼,无疑是想救地上那人垂死的生命,可是手指离那狼只有半尺时,那只狼却将头一扭,软软地倒下了,嘴角淌出了鲜血,一滴滴,一片片,殷红,殷红……
它永远闭上了那双灰暗的眼睛……
中年汉子弯下腰,庄重地端祥着尹福,那双利眼透出几分尊敬。
他用双手在尹福身上拍了几拍,尹福睁开了微弱的双眼。
“你的气功不错。”中年汉子赞叹地说。
尹福的嘴角嚅动了一下,露出了苦笑。
尹福站了起来。
中年汉子也站了起来。
尹福双目炯炯,一字一顿地说:“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中年汉子脸上毫无反映,话儿彷佛是从嘴里蹦出来的。
“因为我是皇帝的侍卫,而你是刺客。”尹福紧紧逼着对方。
中年汉子的眉毛动了一动:“我要杀的是皇帝,而不是皇帝的侍卫。我要当的是正义的刺客,不是狭隘复仇的刺客。我要当荆轲、高渐离,而不当范增、安禄山……”
尹福道:可是你不要忘记,当今实权在握的是太后,光绪皇帝只不过是一个陪衬,况且他的变法维新,是为了富国强民。你也不要忘记,八国联军的利舰强兵正盘踞于沿海和京都,堂堂古老中国正面临着四分五裂:太后这柄老伞还能支撑残局,鞋子固然破了,但毕竟是绣花鞋,是中国姑娘精心制做的。如果鞋子破了,以后还有机会再缝补;如果脚没了,那么,人也就活不成了……
中年汉子斩钉截铁地说:“人遍体鳞伤,衣服又破得不遮体,那么要脚和鞋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要造一个新人。”
尹福道:“康有为、梁启超是不是有学问的人?”
中年汉子回答:“当然是。”
尹福又说:“他们都主张维新变法,重振朝纲。日本自从伊藤博文变法后,一扫颓糜之风,国风焕然一新。”
中年汉子淡淡地说:“日本是日本,中国是中国……我们不仅要杀皇帝,也杀太后……”
尹福终于认出他就是昨晚客店中最后到来的人:“你就是‘臂圣’张策?”
中年汉子点点头:“不错,我就是直隶香河人张策,这是我的两个徒弟……”他指指身后的两个年轻后生。
尹福此时才注意到立于张策身后的那两个人,正是红脸汉子和白脸汉子。
红脸汉子自我介绍道,鄙人叫韩占鳌。
白脸汉子道:“我叫李兰亭。”
尹福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杀我?”
张策道:“我们杀了你,就是杀了八卦掌的掌门人,就如同得罪了八卦掌门。董海川先师有五十六个弟子,个个神勇,人人都有得意门生,通臂门若与八卦掌门结了仇,世世代代,互相残杀,大可不必。况且,乘人之危,下了阴手,将会被天下武林笑死,我张策不做不仁不义之事,杀要杀个光明磊落。”
尹福虽然与张策并不相识,关于张策的故事也是从亲朋好友处略知一二,如今听了张策这番气壮山河的语言,不禁肃然起敬。多么刚直的汉子,铁塔般的人物,热血肝肠,快人快语!
尹福闷闷地道:“看来这一路我们的较量是不可避免的了。”
张策道:“也不尽然,如果尹爷及时分道扬镖,结果将会相反。”
尹福道:“世间多少事,尽在不言中。你知道我的师父董海川,那么一个身材魁梧英俊轩昂的汉子,为什么非要割阉栖身王府当了太监?为什么最后长叹三声,端坐太师椅抑郁而亡?这里头定有许多委屈……”
张策道:“这至今是武林一大疑案,虽然众说纷纭,但无最终定案。”
“你师兄王占春先生近日可好?”尹福转换话题,想改变一下紧张的气氛。
张策望了望四周:“他既是我师兄,又是我师父。他的师父韩老道将平生通臂绝艺传给他后,曾告诫他不可再传它人。王占春先生是代师授徒。他如今不知云游何方?只闻说他近日也要亲赴山西太谷郭云深与车毅斋的比武盛会……”
张策往后退了几步,说道:“尹爷,咱们后会有期,你快到榆林堡吧,恐怕皇上和太后又有难了。”
尹福问,“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因为我要亲手杀死太后和皇上!”张策的声音里充满着杀机。
此时,崔玉贵见尹福突然出现在眼前,又惊又喜,忙问:“你到过怀来县衙了吗?”
尹福点点头:“到过了。”
“见到知县了吗?”
尹福又点点头,说:“我们一块出了县城,路上遇到麻烦,我被一个洋女人骗了,她是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派来的杀手。知县吴大人到了吗?”
“到……到了,我在这呢,你快来救我!”被五花大绑的吴永已从昏迷中醒来,跪在地上,朝尹福嚷着,他的声音充满了凄哀。
尹福来到吴永身前,仔细辨认道:“来去匆匆,我也忘记了他的模样,……”
吴永声嘶力竭地道;“怎么刚过了半天,你竟连我也不记得了?还是我给你找的马呢,后来你去追一个俊俏丫头……”
尹福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道:“这可怎么办?”
崔玉贵道,“那你再认认那个真吴永。”
“原来还有一个真吴永,咱们认认去。”说着拨腿欲走。
吴永叫道,“把我也带去认啊!”
崔玉贵吩咐兵丁道,“你们先看住他,早晚要五马分户……”
兵丁们把刚点燃的火把弄熄了,各自拽着一头骡子,生怕它们跑起来。其实,那几头骡子好几日未进草料了,哪里还有心思和气力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