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程云的雷霆手段之下, 淮安六县全部开始引洪入山。
虽然仍然降雨不停, 但总算是稳住了局面, 淮江的水位没有随之一涨再涨。
此次全府自山中迁徙百姓共计五千余名, 六县分别修建了流民安置棚。
此外, 江程云在府衙安排了酒席, 宴请淮安府二十三家名望之族共聚, 并在宴会之上提及流民安置及救济之事。
顾云浩作为江程云唯一的弟子,原本也是有意襄助老师,参与这次宴会。
怎奈江程云坚持不许, 最终未能参加。
顾云浩心里明白,老师此番行事,必然会引起诸多不满, 不让他掺和其中, 实乃是对他的保护。
毕竟这些豪门大族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又一向得势惯了, 如今被江程云逼着掏钱安置救济迁徙的百姓, 少不得心生不满。
他不过是出身寒门的一个小小秀才, 卷入此等漩涡之中, 实在是有弊无利。
顾云浩不知晓宴会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经此一晚, 江程云筹措到了十五万两白银,外加足够的粮食。
但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临川县的知县胡崇明也效仿江程云, 开始说服临川的富户出面赈济灾民。
原本这个层面的事, 顾云浩是不晓得的,只是这两日他经常往府衙跑,偶尔听闻董睿提过一两句。
虽然所知仍是不多,但也足够令他觉得诧异。
毕竟在先前与胡崇明的那一次接触之中,顾云浩感觉这位胡知县极富心机,看着不太像是那种为了百姓愿意多生事端之人。
不过有了胡崇明如此行事,临川一县的迁徙百姓也算有了着落,不必府衙再出多少银钱,也是一桩好事。
毕竟此次临川县迁徙了近千人,若是胡崇明能筹措到足够的钱粮安置,江程云跟府衙的压力会小上很多。
“那位胡知县倒是个懂得时机的聪明人。”
在得知此事之时,董睿只含笑说了这一句。
听闻这话,顾云浩也慢慢了悟过来。
敢情这胡知县是藉此来向老师表忠心的?
不得不说,这机会也选的太好了,简直是两头受益,一举数得。
眼下,顾云浩也是对那位胡知县佩服的紧。
此举虽是可能让那些临川的富户不满,却是为百姓所喜,能借此赢得百姓的赞誉。
再则来说,胡知县如此行事又于江程云不同。
江程云乃是一府之首,巡抚衙门又并未有官文下来,如此行径,实乃自作主张,且涉及面广,极为容易积怨于一身。
但胡知县则不同,他上有府衙的官文为凭,无非是上行下效罢了,即便有什么不妥之处,上面也有江程云顶着,与他的干系不大,并不用承担多大的风险。
且他如此行事,也算是在示好投诚,藉着临川县安置之事,减轻江程云的压力。而且,在此时此事之上,即便心里清楚胡知县的几番思量,江程云也还是会接纳他的投诚。
毕竟一千来名百姓的救济和安置,至少也得数万银钱,临川能自行解决,府衙便会少些压力。
这位胡崇明真是个厉害角色!
居然能借此机会,不仅赢得了百姓的赞誉,又堂而皇之的靠拢江程云,为今后的仕途开辟一条新路,偏偏江程云此刻还真是需要他如此行事,而此事又有江程云顶着,与他而言,也不须承担多少风险。
即便临川当地的那些富户会心有不满,但于他此次所得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将此事反覆思量一番之后,顾云浩心里暗暗感叹。
官场之上,果然无平庸之辈,仅仅是一县知县,便已是如此人物,不知那些京中的阁臣辅相们,又是何等的心机城府。
临川之事虽然胡崇明心有算计,但江程云此刻不会在意这些细微末节,也接受了胡崇明的投诚,直接令临川可依照府衙官文自行安置百姓。
随后,淮安府再发官文,命各县户房核对迁徙百姓的田地房产,并清理成册,上报府衙,由府衙统一制定补偿标准,再拨银到各县发放给被占地的百姓。
这显然并非一时半会便能完成的事,但好在此次亦是筹措了不少粮食,可以暂时赈济安置棚里的百姓。
原本以为诸事也算安排妥当,但哪晓得这天上的雨仍是未停。
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各地新围的天然湖皆已水满,淮江上下游各州府全部水患成灾。
当然,在整个越省,仍是数淮安府跟宁阳府情况最为严重。
淮安府是下有千里良田,上有宁阳府决堤之险,可谓首尾难顾。
此时越省巡抚又再次下令,要宁阳府务必坚守河堤,防止洪水下泄至淮安一带。
淮安府堤坝的水位又开始上涨,河工民夫也是日夜忙碌不停,堤坝越垒越高。
府衙之内,江程云、顾云浩、董睿三人皆是一脸肃然。
昨日,江程云排了差役前往宁阳府查看上游水情,结果带回来的消息不容乐观。
虽是因着巡抚大人的命令,宁阳府竭尽全力加修河堤,暂且拦住了上游的洪水,但也正因为如此,若是宁阳府一旦决堤,那对于淮安来说,便是灭顶的灾难。
“老师,咱们不能再如此等下去了。”
想了想,顾云浩说道:“咱们现下必须泻洪,不然这水势越来越大,只怕到时候整个淮安府就全遭灾了,而且,不仅咱们淮安,就连宁阳府,也必须尽快开始泻洪。”
“老夫也想泻洪,只是往哪里泻?下游全是良田,实在是可惜……”
想到这里,江程云便一脸心痛地深吸了口气。
“先前咱们组织民工百姓日夜不停地加挖渠道引流,本以为能有作用,哪晓得这雨势不停,收效甚微,泻洪之事,怕是难了。”董睿也是皱着眉头,说道。
平息了下心绪,顾云浩方才道:“老师,可曾想过‘弃车保帅’?”
他的声音很是清冷,似不带一丝感情和温度,但不知为何,却让人听着觉得伤感万分。
“你且说来。”
看了看这个弟子,江程云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侧头道。
“老师难道忘了,咱们淮安府下游,虽然皆是良田,但地势却有高有低么?”
闻言,江程云也是心里一跳。
“咱们淮安虽然总的来说是西高东低,但在东部淮江下游一带,却又是东北地势高于东南的地势。”
顾云浩双目直直地看着老师,声音很是低沉,却又不做停顿地道:“府城之下,良田若以十而分,则东北能占七分,东南为三分,且东南低洼之地众多,这些日子连续大雨,早已有许多地方被淹,而东北之地还尽数完好,到此时此刻,只能舍小而取大,弃三而选七。”
“学生提议,以西南角为口,开堤泻洪,引水自东南低洼之地而出淮安,保住东北地带的田地庄稼。”
说完这个话,顾云浩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酸楚不已。
即便东南一带的田地百姓少些,但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但是有的选择,却是不得不去做,两害相较取其轻。
淮安府绝对不能遭遇大面积的洪灾!
这里若是遭了大灾,来年华朝的粮食必然供应不足,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心里明瞭这乃是大局,但真的说出这样的话,对于顾云浩而言,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这不仅仅是敢于在江程云面前直言这回事,更是一种两难抉择时的取舍和态度。
对于生长于农家的顾云浩来说,自小便对田地粮食有一种特殊的亲切之感,现在为了大局,向江程云提出如此建议,对于他本身而言,内心更是沉痛不已。
“是不是再等等?”
闻言,董睿也是有些震惊,随即思量着道:“眼下水位还未漫上堤坝,说不定明日雨水便停了呢?”
他还是出于一个师爷的本能,图一个“稳”字,毕竟这个时候,有的事情做得越多,越容易让人逮着错处。
“即便雨停了,但山上滞留的洪水还是会继续往山下流,接下来的几日,水位仍会再涨。”
江程云知晓董睿的意思,但却直接出言否定道:“而且若雨水不停,决堤是必然之势,只怕到了那时……”
说到这里,江程云似乎不想去说那后果,转而吩咐董睿:“立即快马告知各县,必得在明日之内,疏散东南低洼一片的百姓。”
听闻这话,显然江程云也是赞同了顾云浩的意见。
“东翁,此事……”
董睿神色一紧,随即开口道。
“快去!”
他话还未说完,却是被江程云打断道:“只有淮安开始泻洪,宁阳府方才能开闸泻洪,不然再过两日,两处堤坝都守不住了,不仅咱们淮安下游的田地,便是宁阳淮安之间这些田地百姓,都会被洪水肆掠。”
“是,在下这便去办。”见状,董睿也不再多言,只一脸慎重地点了点头,急急抬步而去。
顾云浩此时也处于呆滞之中。
老师采纳了他的建议,但为何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情绪。
是他的主意……
因着他,淮安下游,将会有无数田地被淹……
突然感觉肩膀一紧,顾云浩抬首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无比严肃的面庞。
“老师……”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面庞,顾云浩的眼中有些恍惚。
“你的建议是此时最应当做的事,并没有什么错。”
江程云的声音很是坚决,却也带着几分伤感:“现下,你且与我一起计算计算,咱们泻洪需多少时辰之后,宁阳府方可开闸泻洪。”
言罢,江程云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子,迈步走向了一侧的书案。
“是!”
顾云浩亦是立直了身子,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后日一早,随为师去一趟淮江河堤,亲眼看着挖堤泻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