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江十里江面, 宽博浩渺, 轻舟商船往来不断。
顾云浩登上客船, 立于船甲之上。
前方是遥无边际的淮江, 江水长天共接一线;身后是远远眺望的家人, 殷殷嘱托尚在眼前。
家中诸事已了, 他也是该回府城读书了。
这日江上清风徐徐, 一路顺风顺水到了淮安府,匆匆回了趟小院,跟巴九一起胡乱扒上几口饭, 顾云浩便去寻江程云。
“你这回去几日,没有把老夫说的功课给忘了吧?”
一见到他,江程云便直接说起学业之事。
“学生不敢。”
顾云浩忙拿出数张纸页, 上面的字迹看着清逸非常。
这乃是先前他回家之时, 老师留下的功课,一共是七篇文章, 其中四书的两篇, 而五经的却是五篇。
不错, 他已经跟着江程云治《春秋》半年有余了, 这半年的时间他不曾懈怠, 江程云也倾囊相授, 现在也总算是勉强入了门。
自上月起,江程云便开始要他以《春秋》行文,且每十日都会给出题目来练习。
双手将这几日所作的文章递给江程云, 顾云浩道:“老师, 学生这几日做文章,虽是觉得审题还算尚可,但却有一种不知该如何下笔之感。”
接过那些纸页,江程云也不着急去看里面的内容,先是看着那纸面上的字,不由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这名字弟子不仅有悟性,还肯下功夫,如今这字又较半年前进步不少,隐隐已有自己的几分风骨在里头。
“你已经知道无从下笔,可见已经开始入门了。”
江程云捻须笑道:“那你且说,做《春秋》之文章,有何难处,又为何无从下笔?”
“只在破题一处,学生便觉得难以适从,下笔之时,更是觉察笔力不足,却又难以言之有物。”顾云浩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治《春秋》与治《礼记》不同,读《春秋》实乃读史,讲究修身明智、借古鉴今,且《春秋》一经微言大义,字句皆暗含褒贬、字字针砭,你虽是用功,但尚且年幼,又阅历尚浅,即便得窥其中真义,也很难以古观今,故而作文章之时,难免有心力不足之感。”
江程云看了一遍顾云浩的文章,不由叹息道:“只是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并非仅靠拿着书本苦读就能行的,只有你寻常多看多思,看这世间百态,再推思其中道义,借古观今,方才能真的心有所悟,笔下有力。”
听了这话,顾云浩亦是心里一震。
他前世今生拢共活了四十余年,竟然在江程云眼中,仍是阅历尚浅?
推思而看,他前世确实是一直在学校念书,最后参加工作没两年便穿到了这里,可以算是没接触社会多久。
到了这个时代,小时候闭塞于家中,一日三顿饭都难以顾全,即便后面读书了,也一心埋头于书本之间,哪里有心情关心什么世道人心。
看来真如老师所言,他还是所知太少了。
“老师,那如此情况,学生该如何?”顾云浩问道。
“难以行万里路,那便只得读万卷书了。”
江程云放下手里的纸页,双目直直地看着顾云浩,道:“读史让人知得失、经新替,最是明心明智,《春秋》一经为史家之言,你必得跳出文字,先观其史,待有所悟之后,再细细推敲其中字句。”
“是,学生明白。”
顾云浩忙点头答应,说道:“老师前次所言的《春秋》诸传,学生已经读完丘明先生的《左传》,虽是反覆可诵,心有所思,但仍是觉察笔力不足。先前只当是学生悟性不足,用功不够,原来还是读书太少的缘故?”
“这话倒是不错,只是丘明先生更侧重于注‘史’,谷梁、公羊两文更重释‘义’,你须得通读‘三传’之后,方才能得入《春秋》之门径。”
听了这话,顾云浩忙点头应下。
治经不同于治四书,治《春秋》,首先便得通读“春秋三传”,即,即左丘明的《春秋左氏传》,公羊高的《春秋公羊传》,谷梁赤的《春秋谷梁传》。
一般读通悟透这“春秋三传”之后,便稍算入门,而后开始兼学史书。
江程云却从来都提的是“春秋五传”,把《春秋邹氏传》和《春秋夹氏传》纳入其中,统一作为顾云浩治《春秋》的必学篇目。
“现下你也且不必心急,待‘五传’读完,便会进步许多,只是你必得静下心思,安心做学问才可。”
说到这里,江程云顿了顿,继续道:“你想来自制克己,我是不愁你会否虚度光阴,但你且需记着,万不可只看书本死读书。”
“多谢老师教导。”顾云浩认真地点了点头。
江程云知晓这个弟子一向懂事,也不再多言,便又拿起先前那几篇文章,细细看过之后,便直接指点顾云浩行文。
他讲的详尽,顾云浩明悟地极快,几篇文章讲解下来,顾云浩只觉得获益不浅。
看着天色渐晚,江程云料想顾云浩今日去不了书院,便留他一起吃晚饭。
次日一早,顾云浩嘱托了巴九几句,便背上书箱,赶往陵江书院。
陵江书院坐落于陵江之畔,修建至今,已经有三百余年,且历经两朝,在整个越省乃至淮江流域都颇为有名。
陵江虽称之为‘江’,但实则并不算宽阔,仅是淮江的一条支流罢了。
其中淮江居西,陵江位东,两江于淮安府相汇,齐流向东,连贯着整个越省东西。
陵江书院离府城不远,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
顾云浩出了东城门,便沿着官道一路而行,时而驻足休息,时而临江远眺。
因着他出门早,即便走走停停,也是还未及午时,便到了书院。
陵江书院虽取名‘陵江’二字,实则却是依山而建。
及至山门之下,看着隐于山间的房舍楼阁,转首又看了看身后的悠然江水。
依山傍水,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顾云浩心里大赞一声,拭了拭额上些微的汗珠,嘴角含笑,拾阶而上。
步入大门,一路经讲堂、过回廊、至后堂,顾云浩总算到了自己的寝舍。
陵江书院的学子讲究一个贵精不贵多,即便书院传承日久,声名远播,但其实院中学生并不多,拢共不过七十三人。
跟官学相同,陵江书院也分为内舍跟外舍。
只是这里的内舍学生只十九人,基本都是已经取中了秀才,即便有一两人并非生员,但也是考过了府试,只差临门一脚。
而外舍分为甲班跟乙班,甲班学生二十人,乙班二十四人。
值得一提的是,陵江书院并不招收蒙童,一进学,便直接开始讲治四书五经。
虽都是治四书五经,但内舍跟外舍也是有些不同的。
内舍的学子基本是以应对乡试为主,因而即便治经,主要为制艺,以时文、策论等为主,随后诗赋、杂文、表判、算学之类也是要学的。
而外舍学子基本乃是以童试为纲,与内舍不可同日而语。
外舍甲班的学子,基本便是进学几年,准备下场应试的,而乙班的大多是刚进书院。
因着书院里学子并不多,所以大家住的也尚算宽敞,皆为两人一间寝舍。
寝舍并不大,但好在所需之物都算齐全。不仅有两张小牀,每名学子还有单独书案座椅。
除了要求两人一间之外,学里也不再强制给学子分寝舍,因而大家都是拉着自己平时交好的同窗共住一间。
顾云浩到书院时,正值书院讲学,即便想进入讲堂听课,但也不好贸然打扰,便只得先回到寝舍。
先将书箱里的书取出来放好,又将带来的衣物稍做收捡放好,忙完了这些,放才坐在椅子上歇息一会。
他离开书院数日,但书桌依然整洁,不仅桌面上未有尘迹,就连桌上的书纸文房等物,也都是纤尘不染。
显然是在他离开这段时间,有人特意为他擦拭过了。
顾云浩心下明白,眼中自然是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
没一会,正好到了午正时分,随着散学的钟声一响,众多的学子便纷纷抱着自己的书纸,自讲堂出来。
没隔一会,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走近来一名少年,那少年见着顾云浩,亦是面带几分惊喜。
“云浩,你回来啦!”
顾云浩举目看去,只见来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着陵江书院的青色学子长衫,面容俊秀,眉宇举止间尽显出身世家的风华气度。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相识的季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