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堂试, 即考生交卷时至公堂前, 由主考官当堂面试。
若是文章写得令主考官喜欢, 又应对合宜的话, 说不定便会被当场取中。
即便没有被当场取中, 堂试也算是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的一个途径, 毕竟能引起考官的关注。
当然, 敢于在科考场上,提出让考官堂试的考生,都还是对自己的文章和学识有一定的信心。
只是考生若想请主考官堂试, 就必须得要提前交卷。
要知道若是等考试时间到了,那么差役统一收卷的话,考生根本没有机会见着主考官了, 又哪里来的机会请求堂试呢?
这其实在童试中算较为常见的。
一般到院试那个层面, 便不复再有堂试之说了。
江程云此刻正端着茶碗吃茶,听着这话, 不由手上一顿。
临川顾云浩……
作方才那篇文章的考生?
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江程云放下手中的茶碗, 双目炯然地看向站在堂前的顾云浩。
这少年似乎十四五岁的样子, 形容姿态看着很是俊逸洒脱, 只是脸上却还仍带着几分稚嫩之气。
刚刚那篇文章行文畅快, 立意高远,看着颇有气势,江程云心里实在是喜欢。
看着眼前这名身形单薄的少年, 他确实有些没有想到, 毕竟那文章虽然笔力嫩了一些,但也不太像出自一名稚气少年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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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程云为官多年,自然是不会显露出什么痕迹,打量了一番之后,便开口问了几句与四书有关的问题。
顾云浩自是不敢大意,忙一一应对回答了。
见他回答的不错,江程云本就喜欢他的文章,便又看了看他交上来的后两题的卷子,因着后两题分别是五经题跟诗赋题,所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篇五经题的文章。
“你竟是以《礼记》为主经?”
“回府尊大人,学生的夫子乃擅《礼记》,师业相承,学生自是随夫子治《礼记》,只是不堪愚钝之资,三年尚不明其中门道。”
这话委实说得有些谦虚,但对于顾云浩来说,也是真的是有感而发。
他随着梁成业治《礼记》,虽然在应试上也算是得心应手,但总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难以再进一步,得窥里面的门径。
江程云看过他的五经题卷子,虽然称不上绝妙,但也算上佳,故而只当他是谦虚之言,更是觉得眼前这少年颇有几分君子之风。
“《礼记》承先贤之礼,传圣人之德,汝当尽心研习才是。”
江程云一面吃了口茶,一面继续道:“本官早年亦有再治《礼记》之愿,怎奈仅《春秋》一经便难能有暇他顾,学海无涯,尔务必时时苦学才是。”
因着对顾云浩印象不错,江程云便多嘱咐了两句。
当然,顾云浩更是觉得有些诧异。
一是没想到堂堂一府之尊,会与他在这考场公堂之上说这样多的话,甚至最后还关心起自己的学业来。
二来也是没有想到,江程云竟然是主治《春秋》?
因着这个,顾云浩的眼中也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毕竟现在文人大多是以《礼记》、《尚书》为主经,治《春秋》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是,学生谨记府尊大人教导。”
见着他一脸诚挚不似作假,江程云的爱才之心更甚。
“本官再问你,为何而学?”
听了江程云又问,顾云浩心里不由暗暗不解。
没听说过堂试还要问考生为什么读书这样的问题啊……
不过虽然疑惑,但也只是放在心里,仍是朗声答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
“恩,武侯之言,可见胸魄。”江程云点点头,转而问道:“既‘非志无以成学’,尔又以何为志?尔之志向又与举业何干?”
“学生之志,仅只有三,上承天子之意,下应百姓之愿,再尽为子之道。”
听了这话,顾云浩眸中闪过一丝异彩,直言答道:“进举业,则是形势所需,亦是学生心之所盼,不愿有负多年所学。”
这话说得没毛病……
此刻立在公堂两侧的教谕、书吏等人也纷纷暗自点头称善。
这小子说话坦诚却又滴水不漏,言语之间还颇有气势。
看来是能取中了……
看着眼前如青云出岫一般的少年,在思及他方才的应答,江程云却突然犹疑了起来。
深深地看了顾云浩一眼,又是叹了口气,思量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你四书的文章,本府已经看过一篇,当是可取,但排名的话,需看了另一篇再做决定。”
“多谢府尊大人抬爱。”
万没想到真的会被当堂录取,顾云浩心里一颤,忙行礼拜谢。
“你且退下吧。”
闻言,顾云浩也不敢多作停留,忙退了出去。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以他两世识人看人的经验来看,那府尊大人明明很是喜欢自己,但为何最后又突然冷淡了些?
虽是有些不解,但顾云浩也不是很去在意,毕竟能这样被当堂取中,已经是很难得了。
他们六县的案首,若是不出什么意外,府试都能被取中。
但若是仅凭着县案首的名头得中,那么排名也不会考前,一般都会是挂在尾巴上。
大家都是读书人,多少还是会要点面子。
前面才中了一县案首,结果府试时却是挂在了榜尾,那也实在是不太好看。
比如考前西乡士子跟东川士子的争论,若是今次哪边士子真的考差了,势必会有些抬不起头来,这个时候,作为一县案首就更要首当其冲,在文章上压的住阵脚才行。
案首也是不那么好当的,亦背负了很大的压力的……
好在他现在已经被当堂取中了,再怎么着,排名也不会太难看,不至于丢了他们临川县的脸面。
心里欢喜,顾云浩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不过片刻便走到了龙门之前。
但见龙门紧闭,两侧分列差役兵丁把守,不由掩面一叹。
只想着提前交卷跟堂试,竟然忘了这茬了。
本朝科考明文有令,乡试以下,考生皆可提前交卷,但必须得等到息考鼓响起,方才可以离开考棚。
这就相当于可以提前交卷,但交了卷后还不能走?
更悲剧的是,也是不许再回考座的,就只得在这龙门之下干,巴巴地站着枯等到申时末……
这倒是让一心欢喜想回去,找人分享喜悦的顾云浩哭笑不得。
得,穿到这里十几年,第一次装比,就这么不成功……
等了许久,顾云浩双腿有些发酸,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不斯文,只得于龙门一侧的水缸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来往巡视的差役兵丁时不时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一眼。
虽然他们见过很多提前交卷的考生,但大多或满怀心事,或志得意满地端立于龙门之下,确实很少见到哪个考生这样席地而坐,等着息考散场的。
对于这些,顾云浩只将头一偏,装作不知。
虽然他也要面子,但此时面子还是没有他的双腿重要。
只是他并不知道,此时在公堂方向亦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此人名为董睿,乃是淮安府衙的师爷,也是知府江程云最为看重之人。
将一切看在眼里,董师爷收回目光,步上公堂,凑到江程云的身侧,言道。
“东翁,……”
听完了董师爷的话,江程云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似是愉悦。
待到申时末,息考鼓的鼓声大作,龙门缓缓打开。
顾云浩心里松了口气,提上考篮,抬步而出。
“小浩,这里!”
顾长光紧紧地盯着龙门口的位置,一见他出来,立马挥手喊道。
“爹,不是说不必在这里等我么?”
走到顾长光的身侧,顾云浩叹息道。
府试一场只考一天,且又题量不大,他实在是不想他爹跟着一起在这考场外干熬着。
“左右我也无事,就在这待着,反倒感觉安心些。”
嘿嘿一笑,顾长光又继续道:“喏,中午才考场里没吃好吧?这是我刚买的热包子,你先吃两口。”
一面说,就一面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纸包。
接过纸包,顾云浩看着他爹脸上尽是温和的笑意,不由鼻头一酸,心中更满是温润。
前世的他,自初中之后,便没有享受过父母亲的关爱。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到了这个世界后,居然还能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
“怎么?不喜欢吃包子?那咱们去吃馄饨,刚前我看到那边有一家小食铺子。”
“爹,没事的,我喜欢。”
啃一口包子,顾云浩对着顾长光笑着说道。
“走,咱们先回客栈。”
见儿子喜欢,顾长光当下便心满意足地道。
“哥,你瞧那人衫子上的印迹,那是不是在考场上惹事,被人踹出来了?”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顾云浩左右一看,并无旁人,不由暗暗诧异。
难道说的是他?
“哼,斯文扫地,如此不修边幅,竟然也配参加府试。”
循声看去,只见乃是一对衣着锦绣的两兄弟正对着他议论呢。
那位年幼的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年长的那位大概跟他年纪差不多,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两名仆人,其中一名仆人手里还捧着个考篮。
看来年长的那位也是今次参加府试的考生,而那年幼的孩子,想来是跟着仆人一起在此等候兄长罢。
顾长光也是听到那两人的话,当下就又上下细细的打量顾云浩,生怕他有什么损伤。
待转到身后时,果然见衣衫上有些灰尘印迹。
“小浩,你没出什么事吧?”
顾长光急了,立马出言问道。
“爹,你放心,我没事,等会再与你细说。”
先是安抚了顾长光,顾云浩眉尖一扬,走到那少年跟前,道:“我叫顾云浩。”
“哼,我管你是谁。”
那少年高贵冷艳地打量了他一眼,侧头一哼。
“你会记着我是谁的。”
说完这句,顾云浩便转身,拉着顾长光离开。
路上,顾云浩细细与他爹说了考场里的事情。
听到他居然被府尊大人当堂取中,顾长光亦是兴奋不已。
“府尊大人果真是有眼光!”
夸了儿子一番后,顾长光又狠狠地赞江程云。
府试时,考生都必须考完三场,但却是隔日一场,所以不过五天的时间,便能三场考完。
虽然顾云浩已经被堂取了,但一样还需考完后面两场。
不过后面两场考的都是贴经、墨义和表判。
这些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因而三场考完,顾云浩觉得并没有想象中的疲惫。
待府试一考完,他便提议换一家便宜点的客栈,但顾长光却是不同意。
“府试那么费脑子,你才考完,还是别急着折腾,先好生休息才是正理,再住个一两天,也多不了几个钱,到底还是身子重要。”
即便顾云浩一再解释说自己并不觉得很累,但他爹就是坚持要让他好生休息。
见顾长光如此坚持,又想到后日府试就会放榜,确实也最多再住两三天,顾云浩也只得作罢。
父子俩的意见总算是达成一致,开始一起静待放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