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朝还是在野, 华朝人都对刑部没有什么好印象。
对于官场上的人而言, 更是清楚, 只要一进了那个地方, 基本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季铭被拿回了刑部, 基本上不论是截留军属抚恤金, 还是私瞒田产, 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刑部以最快的速度审查结案。
看着刑部呈上的奏摺,元化帝眼皮都没眨一下,直接下旨, 季铭一家年满十四以上全部同罪问斩,而未及十四的,与季氏三族一起全数流放。
百年望族的季家, 就这么倒了。
而季氏一党也似如大厦倾覆, 要么开始蛰伏,要么纷纷向杜允文一党示好。
这其中最为成功, 自然当属户部左侍郎钱卓然。
因着早早跟杜允文勾连, 在关键时刻给了季铭致命的一刀, 现今的钱卓然已经从季铭的死党姻亲, 摇身一变成为杜允文左相一派的主力大将。
钱家不仅没有受到这场风波的影响, 反而更有兴旺之势。
看着杜允文如日中天, 孙惟德行事越发谨慎了许多。
现在没有季铭这个靶子,说不定杜允文什么时候就会开始向右相一党发难。
只是顾云浩跟孙惟德心里都明白,所谓因利而合, 利尽而散。
眼下新政败了, 季铭倒了,那些原本在背后支持杜允文的勋贵们也并不会似开始那般结成一气。
而且陶明哲身为副相,地位本就非同寻常,必然不会真的甘于听从与杜允文,说不得此次之后,便会有什么动作。
顾云浩可是记得很清楚。
当初徐景被收押在刑部,季航前去探望,回来后跟他提及过,说是陶明哲曾经私下用刑逼迫徐景,想要从中套出一些话来,抓住杜允文的把柄。
由此可见,陶明哲在一开始,便在谋算着与杜允文对立的那一天。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杜允文身边的力量将会逐步逐步的减弱。
在得到这个判断之后,顾云浩跟孙惟德两人商议之后,当即决定开始利用这一段时间,做好准备,免得为人所算计。
季铭一家于八月十四日问斩。
这一天,雍京城的百姓也有不少前去观刑。
因着在元化帝的示意下,陈凯元通过邸报一面言明季铭贪占军士遗属抚恤金,一面又浓墨宣传元化帝爱重将士之心。
遂百姓们对元化帝的这个处置皆是纷纷叫好,但是对于季铭,他们却还是恨不起来。
毕竟季铭主持户部的税改,也曾给百姓们带去实惠。
因而,与之前徐景行刑时候的一片叫好喝彩之声不同,此次季家问斩,百姓们的面上却是更多的乃是疑惑和沉闷之色。
顾云浩虽然对此事心中不忿,但却还是去看了看。
自古变法者都没有好下场。
难道在这个时代,他们真的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么?
随着监刑官杨海生的一声令下,一连排大刀纷纷落下,鲜红的血液顿时染红了邢台,顾云浩双目直直地看着那片鲜红,只觉那红色格外的刺眼,格外的炙热。
似乎被那鲜红灼伤了眼睛,顾云浩紧紧地闭上双目,强忍住心中的酸楚之意。
“浩哥……”
一旁的巴九有些担心的唤了一声。
“咱们走。”
良久,顾云浩方才睁开双目,却是直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顾云浩转身离去的背影,巴九愣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
不知为何,在方才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他的浩哥变了许多,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人一般。
那种气势,那种感觉,甚至让他有种错觉,只觉那不是他浩哥,更像是当初远远见过一次的右相孙惟德。
季家问斩后的第三天,一辆马车悄悄地出了京,往南而去。
及至南城外的一处茅草亭处,马车却是突然停了下来。
车内的人掀起车帘子,却是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人长相俊美,虽然衣着朴素,但可以看得出来是出自一个望族。
只是这少年神情很是清冷,举手投足之间总是带着一种深沉的孤寂之感。
少年下了马车,复又回过身去,却是又抱出了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
“娘亲。”
小女孩显然还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侧头喊她的母亲。
“哎,涵儿乖,娘亲在呢。”
随着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却是又见一个年轻的妇人自车上下来,伸手从那少年手中接过了孩子。
那少年面带悲恸地转身,向着皇城的方向重重地跪下了去,而身后的母女两人也跟着一同跪在了那里。
“爷爷,孙儿不孝,给您磕头。季家遭逢大难,我却是苟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那少年却已经泣不成声,竟是说不下去了。
身后的妇人亦是面带悲色地扶住少年的胳膊,哭着道:“航哥,爷爷知晓的,他老人家是想要你活下去,若是不然,也不会那样轻易的认罪。你不可辜负爷爷,咱们还得要等着季家翻案的那一天。”
不错,这个跪地叩首的少年,正是季航。
季家的这场变故,虽然有顾云浩提前相帮,岳鸢母女得以脱身,但季家入狱之人,却也还是只有他活了下来。
虽然在狱中他曾想过要与爷爷、父母共同赴死,但在行刑前夜,却是突然见到了一封爷爷季铭的血书。
“季家子孙,当有脊梁,不为懦夫。”
那血书里的这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心,季航晓得,他的爷爷是希望他活下去的。
就在那一晚,他想清楚了。
有的时候,活着的人其实才是最痛苦的。
季家落下个这样的结果,他若是想要随着父母一同赴死倒是简单,但那样的话,季家便只剩下岳鸢跟涵儿母女两人,又何谈复兴翻案?
他不愿季家永远背负这么一个骂名,更不愿爷爷身死百年之后,落下一个国蠹的名声。
在看到爷爷季铭的血书之时,季航瞬间明悟了。
他一直晓得他们季家的实力。
虽然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但爷爷在朝为官这么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华朝上下,若是想要攀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样的话,势必就要引起朝野动荡。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最不愿看到动乱的乃是没有完全掌控军队的元化帝。
因而,季铭选择了认罪,独自担下所有罪名。
因为只有这样,朝局方才不会因着他季铭的遭难而产生大的风波,也只有这样,元化帝方才能平稳的一步一步掌控朝局。
不过季航心里清楚,这一次,他的爷爷并非是为了元化帝,并非是为了华朝,而是为他!
爷爷这样处处退让,事事以君主帝王为先,实则不过是要元化帝念着这份忠心,放过他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季航心中方才更是悲恸难受。
季航一家三口恭敬地向着皇城的方向叩首三下,站起身来,慢慢地收拾了情绪,正准备上车继续前行,却是突然又听闻一阵马蹄之声响起。
岳鸢当即心中警铃大作,道:“夫君,可是有人察觉了此事,追了过来?别是那萧穆言后悔放过你了吧?”
而季航也是思忖片刻,便立即摇了摇头,说道:“虽然他现在已经并非之前我所熟悉的那位齐王,但也不会作出这样出尔反尔之事,你跟涵儿先上车,我在这里看看再说。”
“恩,好。”
岳鸢应了一声,便抱着女儿季涵上了马车。
这里季航看着来路,听着远处传来的马铃之声,心中已经是隐隐料到了来人,眼中也是带着几分期待之意。
没过多久,就见那马蹄之声近了,随后却是只见一个墨绿衣衫的少年骑马飞驰而来。
见着来人,季航脸上多了一丝温暖之色:“云浩!”
顾云浩骑马到了地方,直接翻身下马,一面喘息一面说道:“总算是赶上了。”
“今次一别,也不知咱们何时再能相见,只愿此去滇省,你一路平安。”
顾云浩也不拖沓,一面说着,一面就自袖中取出一个小钱袋来,硬是塞给季航,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若你要推辞,便是真心不拿我当好友了。”
闻言,原本要推辞的季航也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不错,他与顾云浩乃是一辈子的知己好友,又何必做那些客套之言呢。
云浩一向对他真诚相待,他又如何能推辞。
“好,到了滇省,我写信给你。”
季航收下那钱袋,虽然因着里面装着并不重的银票,但季航却是觉得似有千金。
他一直晓得自己这位好友细心,而今看来,确实如此。
季家瞬间倾覆,当初岳鸢也是匆忙行事,除了一些寻常佩戴的首饰,却也是没有来得及收拾什么财物。
这里,顾云浩却是说起另一件事:“方才我在家里正准备赶来的时候,却是刚巧宫里来了人,说是皇上有一纸书信给我。”
说到这里,顾云浩顿了顿,又道:“我想着这信应当是皇上要我转手交给你的,便一起带来了。”
言罢,顾云浩又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季航看着那个没有落名的信封,心中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与我之间,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叹息一声,季航还是接过了那个信封。
“罢了,先不去想那么许多,咱们还需的打起精神来,今后之事,谁也说不准,杜允文未必就能这般一直一手遮天,不论是季家之事,还是新政,咱们都有还有机会。”
顾云浩伸出右手,双目迥然的看着季航,说道。
见着好友这般自信的样子,季航心中也不由跟着升出希望。
伸出手来,在顾云浩的掌心一击,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好,云浩,等我回京。”
就在他们两人说话之时,岳鸢跟季涵母女也自马车上下来。
“云浩,多亏你当初及时报讯又费心筹谋,方才救了我们母女。”
岳鸢对顾云浩点了道谢,又连忙吩咐季涵:“涵儿,快谢过顾叔叔。”
“平安就好。”顾云浩却是一把抱起了正准备跪下的季涵,说道:“我与季航之间,自是不必言谢的。涵儿,可是要记得叔叔,你远舟弟弟跟澜儿妹妹也都是在想着你的。”
“好,涵儿最喜欢顾叔叔了。”
季涵奶声奶气地笑着应了一声,随即‘吧唧’一声,对着顾云浩的脸上就来了一个湿漉漉的亲亲。
看着天色,顾云浩不由一叹:“你们也快些启程吧,咱们今后定有再聚之日。”
闻言,季航亦是点点了头:“一定。”
自顾云浩的怀里抱过了季涵,季航夫妻两人又上了马车。
就在这样依依惜别之中,马嘶声响起,季航一家就这样离开了雍京。
顾云浩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回身上马,复又向雍京城内而去。
那里,还有事情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