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宗原本没多想,不打算理会就径直往外走了,谁知竹笛声之后,马厩里有一匹马好似应和一般地鸣叫了一声,高延宗回头去看,发现不是别的马,正是那一身白的飞雪。
他忽而明白了过来,苦笑了一声,将手上的黑马先拴好,然后走到了关飞雪的那一间马房前面。
飞雪是匹上好的千里马,灵性十足,大抵就是因为这特殊,使得它可傲气了,尤其是到了安德王府里,它偏不要和其他马儿一样都被栓着。
高延宗当时还和孙涟漪调侃了一句‘物似主人’,都那么难伺候,她可不乐意了,愣是半天没有跟他说话。
所以后来,就只是把飞雪养在马房里,并不拴住,意思意思的关着栅栏门,其实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门,飞雪一起跑就能跨出去了。
高延宗忆起过往,又是一阵神伤,他此时站在飞雪的面前,它因为认得他,才在原地徘徊着,并没有即刻就走。
高延宗却是主动打开了小门,然后让开了位置,可是飞雪走到他身边就不动了,轻声地哼哼着什么。
高延宗忽而笑了,他爱怜地摸了摸飞雪的头,然后自嘲地叹道。“你对我,都比她对我有感情吧?”
飞雪自然不能回答他,只是一改往日的骄傲,乖顺地低着头任高延宗顺毛。
高延宗靠在飞雪的颈项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潇洒地松开了手,轻轻地拍了拍它的马背。“去吧,她在等你……”
飞雪这才向外踱了几步,又徘徊了一会儿,才往外跑去了。
孙涟漪一直在马厩处墙外等着,见飞雪终于是跑出来停到她面前了,她还微笑地捧着它的头微微晃了晃,好似埋怨它迟到了一般,“飞雪,你这次怎么这么慢呀?”
飞雪自然也不能回答她,只是侧头往安德王府大门那边,孙涟漪也就望了过去。
她看到高延宗牵着一匹黑马出来,孙涟漪便连忙牵着飞雪躲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可又忍不住探出头去看。
高延宗一身规矩的朝服,将以往的不正经都盖住了,他翻身上马的姿势果断利落,衣袖些微地因风抖动似乎都带着一番凛然正气。
孙涟漪不知道高延宗是不是知晓她在这里,但他的确至始至终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便策马飞驰了。
孙涟漪也没有任何的停留,牵着飞雪转身就走了。
高延宗骑着一匹黑马去往皇宫,孙涟漪带着一团白雪离开邺城。
两个人背对背地越走越远了,此生不知会否还能再见一面。
孙涟漪一路走出了邺城的城门,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齐国皇宫、兰陵王府、安德王府,甚至是‘醉客轩’,孙涟漪与这整个邺城的连系,今日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断开了。
她微抿着唇,莞尔一笑,便是骑上飞雪,绝尘而去了。
高延宗为高长恭撰写奏书,其泪痕满纸,足见兄弟情深。
他进谏高纬,言辞诚恳、声泪俱下,终为他四哥正了名。
人已死,无力回天,高纬将高长恭追赠为太尉,諡号武。
一代‘战神’,兰陵武王,以他一死的清白,表明了他的忠心和不辜负。
高长恭已是愤然离世,而他这一杯一饮而尽的毒酒,也让齐国上下的不少臣民万念俱灰了。
高纬此举之后失尽民心,政权岌岌可危,席卷邺城的风暴,已经不远了。
孙涟漪就在这个时候,从邺城回到了长安。
她以为她一生中最好的、最坏的都是在长安城里渡过了,可不想,她离开了这里,遇到了更好的人,却是做了更坏的事。
“可惜!你一定很懊恼吧,你这副好皮囊迷惑的是我这个没用的安德王,不是我四哥,更不是宫里面那个昏君!”高延宗熟悉的声音彷佛还在耳边,可温柔的口吻却已经不再了,“你这让人心疼的梨花带雨呀,原来全都是假的!孙涟漪,你什么时候是真的!”
何时是真,何时是假,连她自己,都早已分不清了吧?
孙涟漪抿唇一笑,翻身下马,牵着飞雪走入了城中。
她赶了好几天的路,十分疲累,可也没想先去客栈休憩,她更无意为了见什么人而刻意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她现在只想立即就得知真相,她寻了近二十年的真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真相。
孙涟漪直接去了长孙览的府邸,把宇文邕以前给她出入宫的腰牌一亮,长孙览家的下人哪里敢拦她,诚惶诚恐地请她进去,先在厅中坐下了。“姑娘稍等,小的我这就去禀报大人。”
“嗯,劳烦了。”孙涟漪瞧着对方的打扮,应当还是管家,果然这人立即就吩咐旁边的婢女给她倒茶,然后自己连忙跑进屋中了。
孙涟漪看到倒好的热茶放到了旁边,她也没想去喝,只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腰牌,无奈地笑了一下,她都没想过,她还会再用到这个东西。
孙涟漪又轻叹了一口气,将腰牌重新放回身上,却是碰到了那只白玉簪子。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却也不持久,放好腰牌便就把手收了回来,再不去碰了。
没一会儿,长孙览家的管家就领着一位中年男子出来,此人应当就是长孙览了。
他穿戴虽素净,可仍是掩不住身上的儒雅气质,看着像是性子温和的人,倒是没什么官僚的架子。
孙涟漪看着主人家出来,就起身行了个礼。
可是当她的头再抬起,长孙览也正好已经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他便一下子呆住了。
孙涟漪先前入府并没有表明来意,管家也只是跟长孙览禀报说有一位带着宫中腰牌的姑娘求见,他本还以为是宇文邕在宫中有什么事派人来找他,谁知却是故人回来了。
长孙览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是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可是……涟漪?”
“是。”孙涟漪微微颔首,她也仔细地端详了长孙览一阵子,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更加具体的。“长孙大人,认得我?”
“你与你母亲长得极像,方才我还以为……”长孙览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你离开的时候还太小,我这些年容貌也有变化了,你不记得我,是正常的。”
“我离开的时候
?我从这里离开的?”孙涟漪见长孙览点头,她就更紧张了,连声音都微微发着抖。“大人和我,和我爹娘,是什么关系?我妹妹的事情,你知道吗?”
“诶,当年皇……先帝带你和溟蒙离开之后,你们就杳无音信了,后来先帝驾崩、朝堂大乱,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真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你,此事,实在说来话长。”长孙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按辈分,我应当是你的堂兄……”
长孙览将那一段往事娓娓道来,孙涟漪安静地听着,始终沉默不语。
她都没想到,到了此刻,她反而是冷静了,反而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过往如烟,现事随风,孙涟漪觉得她好似只是一粒尘埃,却落不到过去,也飘不向未来。
孙涟漪从长孙览府中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将身上已经带上她体温的白玉簪子拿了出来,怔怔地望着。
若说这长安城里还剩下什么是孙涟漪牵挂的,也只有那个在她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里相依相伴、古灵精怪的茉儿了。
她原本想先去找宇文神举,然后避开宇文邕偷偷去见见茉儿,此时看来,兴许是不用避着了。
孙涟漪想要当面面对,说清楚弄明白一些事,她虽已不愿再面对宇文邕,却终究要与他对上这一场。
宇文神举也是凑巧去了宫门口找先去的部下议事,才看到了在大周皇宫的门前止步不前的孙涟漪。
他上一次见她是在邺城她嫁于高延宗的那一日,她凤冠霞帔、嫁衣如火,何其惊艳、过目难忘,如今的她依旧美貌如昔,眼底却比那一面更显沧桑了。
宇文神举缓步走到了孙涟漪的面前,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孙涟漪便也只是看着这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然后莞尔一笑,恍若隔世。
大殿之上,宇文邕正坐于上位看着奏摺。
自歼灭宇文护及其党羽之后,似乎一切都顺利了起来,摺子上所奏大多都是好事,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宇文邕听到时眉头微微地轻皱了一下,“皇上!”
“何事如此着急?”宇文邕见来人是宇文神举,于是也并不恼,反而还觉得他那略显狼狈的模样有些好笑。
可宇文邕又着实好奇向来稳住的宇文神举为何如此,他的眼里露出了一丝疑惑。
“皇上,她……她回来了……”宇文神举急冲冲地一路跑来,武将的身体只过这么几道宫门是绝不会气喘吁吁的,但许是因为心里高兴,说话都不那么利索了,“涟漪……是涟漪……她回来了!”
“涟漪……”宇文邕已经站了起来,疾步走向堂下的宇文神举,脸上并未露出太多的神情,可是眼底的狂喜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扶起了跪地的宇文神举,试图声音平静地问道,“她在哪儿?”
“她先回了自己寝宫里,说是梳妆之后再来见皇上。”宇文神举这么一说完,宇文邕却是直接往外走,宇文神举似乎也想到他会如此,并不惊讶地就跟着过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