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就是蒙古军吗!”完颜从嘉喃喃道。
“正是。”移剌楚材也是第一次见到蒙古大军行军的威势。
他的脸色同样难看,却还没忘了自家的责任,于是解释道:“此前我们得知,蒙古军已经突破了燕山,南下河北,来势迅猛异常。若升王殿下与蒲察元帅的兵马一同,必定会与蒙古军遭遇……所以,我们才冒昧请殿下来我军中,且往塘泊深处暂避。”
这话当然是胡扯,但移剌楚材为了将来的中都局势,总得替郭宁的暴烈行为稍稍掩饰,涂抹些脂粉。
他说了两句,又见完颜从嘉丧魂落魄,完全没在听,只得向左右看守的士卒使了眼色,让将士们把完颜从嘉搀扶下来,急往高坡后去。
完颜从嘉确实失态了。
他是有志于拔乱反正,重整大金天下之人,早前在相州听闻朝廷与蒙古作战多败,便多方询问有过北疆作战经验的将士,听取他们对蒙古军的看法。
有人都告诉完颜从嘉,说蒙古人作战悍勇、坚韧异常,但他们缺乏精良的武器甲胄。也有人说,蒙古人受部落规模的限制,战场的兵力调动缺乏章法。
所以,在野外与蒙古作战时,要靠强弓劲弩、厚甲坚阵。只要己方不乱,顶住蒙古军的攻势,就能尽量维持个不败的局面。
完颜从嘉深以为然。
所以他想过,自己即位以后,要整顿精锐,厚馈勇士,不惜代价地完善军队的装备,恢复军队的战斗力,然后凭藉兵力上的优势和燕山沿线的雄关巨隘,与蒙古人打呆仗硬仗,打消耗战。
但此时一见蒙古军的威势,他就知道,想错了!
蒙古人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原部落,他们是真正的强权!此刻蒙古之勃兴,正如大金初起时那般。他们的军队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完善、更可怕、更强大!眼前的这支大军,已经根本不可战胜……至少,完颜从嘉想象不出该怎么去战胜!
蒲察阿里完了!他那五千精骑,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而大金国的境内,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与之对抗呢?
没有!至少,完颜从嘉想不到!
蒙古大军行动的威势,超过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靠着士卒们的搀扶,才勉强自己不致摔倒。
郭宁等人,看着这名脸色惨白的贵人踉跄着往高坡后头去。
他与部下诸将彼此对视,都有几分轻蔑,但也能理解。
过去数年,郭宁等人在界壕长城沿线与蒙古军厮杀了无数次,初时还有过几次胜利。可到了后来,随着蒙古军越战越强,规模不断扩大、装备愈发精良;郭宁等人蔘予的一次次战斗,就成了积小败为大败,最终一败涂地的过程。
所以,比起那些坐在后方阅览战报的贵人,郭宁等人更加了解蒙古军的可怕。他们也是大金国里,最熟悉蒙古战法之人。
蒙古军擅长的,是倚靠骑兵之利,长途奔袭,不断寻找敌人的侧翼和薄弱处,加以猛烈进攻。而任何一支金军,一旦在野外落入蒙古军的视线,便如猎物被纳入了狼羣的追击范围。
郭宁不觉得己方俱备与蒙古大军战场硬撼的能力。
馈军河营地的两千余将士就算把命都赔上,也不可能是蒙古大军的对手。所以,他一旦听闻蒙古军进入河北,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量避免硬碰硬的战斗,最好避免战斗。
这一点,没什么可讨论的,也没什么羞耻的。
馈军河营地上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过去几年里,无数忠勇将士在蒙古人恶战中牺牲殆尽,剩下来能够逃到河北的,都是聪明人。
那么,怎样才能不被蒙古军纳入视线,成为可悲的猎物?
郭宁曾经亲眼见过,草原上的兔子很擅于挖洞,可挖的洞再深,一旦饥饿的狼羣扫过,也难免被刨出来大快朵颐。
除非在狼羣的视线中,不止有兔子,还有黄羊和獐、鹿之类,更大更肥的猎物。
此时此刻,如果郭宁所部是兔子,那么,长途急奔到平虏砦的蒲察阿里所部精骑五千,无疑是肥硕的黄羊。
他们急于救回完颜从嘉,所以尾随着郭宁所部急速北上,甚至都来不及派遣斥候哨探,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送到了成吉思汗的视线范围之内。
狼羣全心全意捕鹿的时候,多半不会介意小兔子的逃窜。兔子就可以抓紧机会,往草丛深处躲避了。
郭宁的部下们动作很快,蒙古军和金军出现之前,他们便已不断越过高坡,沿着后方湿地沼泽间的河滩和狭路远离战场。
而蒙古军和金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在全速奔驰中,双方的队列不断调整。
当双方接近弓箭射程,蒙古军的前锋数千骑率先射出箭矢。
他们骑在奔腾的战马上,全不减速,只将弓梢抬向天空,使射出的箭矢划着弧线坠落到金军的队列里。
一瞬间,飞向空中箭矢是如此之多,彷佛春天草原湖泊上密集飞翔鸟羣,几有遮天蔽日之感。
无数坚韧的箭杆同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声音也如庞大鸟羣的啸叫;而箭矢落下的时候,箭簇透入人体、砸落到甲胄和盾牌的声音,有如雨点坠地,哗然不歇。
金军骑队一片人仰马翻。
少量能够纵骑驰射的好手连忙还射,但他们射出的箭矢越过数十上百步,纷纷落在地面上,竟然没获得任何战果。
原来蒙古军的前锋骑士在齐射一轮箭矢之后,立即勒马横向奔行。
他们的骑术如此精良,而反应又是如此敏锐,以毫厘之差避过了金军的箭矢。下个瞬间,他们一边奔驰,一边继续开弓放箭,用第二轮箭雨泼洒入金军的右翼。
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蒲察阿里根本不是对手。”李霆道。
韩煊也叹:“强弱分明,他们完了。”
此时高坡下方深草摇动,蹄声得得。众人连忙俯首去看,原来是被郭宁派到北面,与蒙古军阿勒斤赤对抗的芮林、陈冉等骑士方才回来。
回来的人数不到出发时的一半,个个血污满面,好几人头盔都丢,披头散发。他们的身上也带着轻重不一的伤,有人身上扎着几支箭矢,还不及拔出。
这一支骑队出击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蒙古军的注意力。这时折返,众将无不肃然起敬。
郭宁向他们颔首致意,简短地道:“我们还要行军,请再坚持一下!”
芮林、陈冉两人也往高坡后去了。
郭宁继续凝视平原上的战局。
蒙古军的大队还在徐徐迫近。数以万计的铁骑轰鸣踏地的动静,如山岳战栗,激起了漫天烟尘,随风飘散。哪怕郭宁等人身在高坡上,呛鼻的尘土味道,也几乎令人窒息。
在烟尘之中,蒙古军先锋赫然又绕到了金军骑队的左翼,施放了第三轮箭矢。
金军骑队从河东北路日夜兼程赶到,本是为了替完颜从嘉迫退沿路的匪徒,他们不是为了参予大战而来的!而他们急于追赶完颜从嘉,半途却遭逢强敌,士气必然低落甚至慌乱。
何况他们面前的敌人之强悍,自古以来未有。上千蒙古骑兵奔行,却如一人般如臂使指,进退变化,神出鬼没。
与之相比,金军骑兵们调度之笨拙,简直惨不忍睹。他们好几次试图堵截蒙古骑兵的奔走,却总也赶不上。反倒是被派出拦截的骑兵们,动辄被箭矢射翻。人和马不断哀鸣倒地,如同大块大块的血肉被皮鞭从手臂上剥离那样。
蒙古军的大队还没进入战场,仅仅是前锋兵力展开了一次奔射,发出三轮箭矢,金军就已经明显动摇了!
“领兵的是谁?者勒蔑?哲别?速不台?还是忽必来?”有人看了半晌,随口问道。
韩煊仔细分辨,想了想道:“如果是哲别领兵,绕到后方时还会放两轮箭矢。如果是速不台,这会儿已经冲进敌阵了。我估计,来的不是者勒蔑,就是忽必来。”
蒙古大军出现在战场时,负责统领全军先锋的,通常都是这四人之一。
这四人何等凶恶,在场众人都曾见识过,甚至还能分辨各人领兵作战的区别来。而无论是谁在指挥,都不是蒲察阿里能顶住的。
众人还清晰记得,蒙古人是如何赞颂此等悍将的:
他们额似铜铸,嘴像凿子,舌如锥子,有铁一般的心,骑着疾风而行!他们拿环刀当鞭子,喝的是鲜血,以人肉做干粮!
蒲察阿里所部绝不是对手,他们立刻就要崩溃!
李霆陡然生出些暴躁情绪。
他忽然想到,自家也曾经是朝廷的军官,而眼前那些必将被屠戮,被踏成血肉泥浆的金军骑士们,本该是他的同袍。
“我们快走吧!这些都是垫刀头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他恨恨地嚷着,挥鞭便走。
郭宁轻声叹了口气,也一同拨马转去。众将俱都跟随。
在郭宁等人西北方数里开外,成吉思汗在许多蒙古军那颜、千户的簇拥下,遥遥观望战局。进入河北没多久,就捕捉到了这样一支女真人的精锐骑兵,这使他的心情非常愉快。
想到战胜后的缴获,至少能充实十个千户,他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传闻中,女真人的军队数量,是蒙古人的十倍,他们的人口,是蒙古人的一百倍。哪怕此前连续两次大胜,许多蒙古人依然认为,金国是强大的国家,他们流的血还不足以导致虚弱。
但现在看来,女真人的衰败,比预想中还要快,而他们虚弱的程度,比预想更深!
很显然,大部分的女真精锐战士,已经在前两次失败中死光了。剩下的女真人,都是软弱之辈。他们挥不动祖先留下的长刀,也忘记了曾经擅长的骑马厮杀的本事。
眼前这些脆弱的骑兵们愚蠢的作战方式,就是证明。
很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攻打金国的城市了。那些女真人一代代积攒下来的繁华富庶,都将属于蒙古人。
我们可以一个个地屠尽城里的男女老少,抢光他们的粮食,物资和财产,最后把那些城市都踏作瓦砾,把那些高大的建筑都纵火焚烧坍塌,任凭茂盛的野草生长其间。
这是多么让人快活啊!
当然,必要的警惕不能稍有放松。
草原上的勇士,即使酣睡,也不会忘记槽上的马,哪怕无事,也不会疏于防备身边的狼。
成吉思汗向战场左侧的远方看了看。他记得,在那个方向的高地上,本来还有一支独立的、小规模的金军盘踞着。但这会儿,忽然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