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的时候,一支混用马车骆驼的队伍,迤逦抵达了大兴府。
商队规模很大,随行除了车夫、向导、账房、工匠、厨子等专门人手以外,还有大批临时随行的蒙古壮丁和得到军府特别允许,携带强弓硬弩的骑马护卫。
而伴随着车队行进的,还有相当多的牧羣。
这种商队的运行路线动辄深入草原和大漠,来回一次需要大半年,每年只走一趟,一趟就带来巨大的利益。整个北疆,能有这样规模的商行,不会超过十家。每一家都是来头极大的,也是从河北到漠南,许多人趋之若鹜投效的好去处。
便如此番商队从北方回来,一路上都陆续有人投效。这些新投效的人,则被安置于一位同样新来的押队部下。
押队名唤杨沃衍,早前是被蒙古人挟裹到北方的汉人奴隶。后来因为大周的一位贵人北上,被蒙古人袭击,杨沃衍带了自家的同伴前去援救,立了功劳。
不久周军深入草原扫荡,解救了那位贵人,也带携了杨沃衍等人一把。杨沃衍就此从蒙古部落脱身,又被贵人推荐,先在商队做些琐碎事情。
杨沃衍性格坚韧,说话办事都很有一套,商队返程之初他还只是个普通夥计。但将近中都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押队,算是整个商队十个手指数的过来的大人物了。
商队所经之地,新招募的人手,来历难免有点复杂。这是因为随着边疆不断往北推,从河北到漠南的局势愈来愈稳定,本来活跃于山野的蒙古小部和零星土匪马贼,乃至一些地方市镇的无赖地痞都在找出路。
这种人能在北疆酷烈环境中挣扎出来,自然有其本事,也有其作用。但终究是新投靠的,野性难驯,根本不懂得规矩。一路上能压服他们,将他们顺顺当当地带到中都,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看杨沃衍的模样还是行有余力。
行程的最后两天,正好赶上一场沙尘暴。整个大兴府的城外,到处都是土黄一片,官道全都被砂土覆盖了,只剩下官道两旁的行道树能指引方向。官道旁的人家屋舍也大都被覆盖成土坷垃颜色,农田也只有一星半点的绿意显露出来。
这样的场景在北疆并不鲜见,每次发生,都会导致许多地方的牧羣逃散,也会影响屯田区的粮食种植。不过,这比起更严苛的黑灾和白灾,又算不得什了。
杨沃衍倒不晓得,来到大兴府也会遇上沙尘暴。不过,越是接近大兴府,官道旁边负责养护和协助商队转运的人越多。商队有几匹马奔散了,便是那些人帮忙寻了回来。
某几段道路上,还有驿夫模样的人羣聚着,他们兴冲冲地拿着铲子铲起砂尘转运,看样子是要用以填补夯土道路上被往来车辙压出的印痕。
这就很聪明瞭。被风暴卷落的砂土天然就被剔除了杂草杂物,而且坚硬砂砾的比例非常高,是最适合用来回填道路的材料,也适合用来夯筑建设。
杨沃衍还以为,这是北疆之人独有的秘法,原来中都这边也会,还能随时调集这多人。
车队今日的安排已经通知到每个人了,将从西北角的会城门进城,往羊坊店歇脚。
所谓羊坊店,是白云观以西,崇寿寺以东,在广源坊北面新辟出来的商业区。因为主要面向往来北疆的客商,所以贩羊的尤其多,举凡羊肉、羊皮、羊毛无所不包,还有容纳数千工匠的大型工场,负责给毛毡或皮具做精加工的。
当然,做羊肉的馆子和有各色风情的娼馆也赫赫有名。
距离城池还有十数,就有不少商队夥计和护卫激动起来。谈到进城以后的娱乐活动,队伍笑声此起彼伏。有条汉子亢奋异常,跳上大车叫道:“这次老子攒够钱了!我要让十个婆娘下不了牀!”
话音未落,底下就有人哀叹道:“你糊涂了吧!这事哪用攒钱?攒的是腰子啊!”
队列的人都哈哈大笑。好几人都说,钱真不是问题,哪怕大家凑份子,也要让他一展雄风试试腰子,绝不容半途脱逃。
说着笑着,大家打起精神赶最后一段路。奈何车队进城的时候,正有另一支商队的车队同时抵达。沙尘暴大家的视线都受遮掩,发现的时候,两个车队已经混到一起了。
城门处的甲士首领骂了几句,拿着两份文书翻来覆去地看,说两队混在一处,没法查验人头。
车队中人也抱怨怎还不能入城,前后躁动了好几次。两个车队的管事拚了点散碎钱帛,满脸堆笑地奉请甲士们吃酒,居然还被拒绝了。
好不容易把队伍分开理清,甲士们又仔细验看过所文书,再抽查盘问了几个夥计。最后还把两边商队新登记在册的成员聚集起来看过。
其实这能看出什名堂?要查族羣不同吧,现在替汉人干活的蒙古人太多了,军队面就有好几千。要查是否安分良民吧,更没查头。过了居庸关,就只有各地军屯才有版籍记录,而投效商队的汉子或多或少干过黑活儿,手上有人命的也不在少数。
再说,偌大的中都城,十二座城门每天数十万人进出。真要一个个查,什事儿都干不了了!
眼瞅着商队成员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后头等着进城的队伍也越排越长,甲士首领最终宣布放行。
进城数百步以后,车队管事哼哼地道:“都商税务司的老爷们查税也没这严!偏是把门的小鬼最难伺候,每次都烦人的很!”
正在编排军爷们的当口,道旁的一座酒肆二楼,有人挥手连连叫唤。
商队管事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转头对杨沃衍道:“老杨,来,我带你认识认识商行的老资格们!”
原来这挥手的,是商行一个得力的掌柜。此君早年在军队做到都将,后来断了腿,这才退下了另外安置。管事向杨沃衍介绍道,此君虽然退伍了,但在军队的关系很深,门路也广。北疆各处屯堡最近急需什,或者有什新鲜的产出,他都能早早知道。
这样的人物,就连官衙都不敢怠慢的。几名管事让部下继续带着车队去羊坊店,自家顾不得风尘仆仆,慌忙加快脚步,往酒肆楼上来了。
到了楼上,才见厅摆了三桌,坐得满满当当,商行几个有地位的大掌柜都在。管事们慌忙满脸笑容地向前问好。坐下谈说几句,才知商队沿途晓行夜宿,没特意打听朝廷动向,其实有一桩事,早已经传遍了各地。
不久前高丽国权臣病逝,国内出了好一阵乱子。好在大周这边投闲置散的前任南京留守尹昌恰逢其会,出力平定局面。被权臣拥立的高丽国王随之退位,还移居到了大周。高丽国内新君登基,将国书发到中都,承诺了几件事。
一是高丽国将赫赫有名的碧澜亭礼成港完整地交给大周运营,对汉人在礼成港的建设和居住,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从礼成港到开城的水路两侧各二十范围,都由大周自行驻军管束。
二是对汉商进入高丽境内活动的,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视同高丽本国之人。
三是对大周货品贩入高丽的,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只消通过礼成港方面的允许即可。
四是对高丽人进入大周境内务工、求学、经商的,高丽国不再限制,入大周者,遵循大周的法度即可。
五是高丽与大周共同展开对日本的贸易,并将在高丽国南部选择适当的港口支持对日贸易和对宋国海运中转;但对黄金、白银、硫磺等特殊物资,交易权限和分配额度,全由大周委派官员统一掌握。
要知道,高丽有上百万的户口,三千江山的产出。与其药材、人蔘、瓷器、手工艺品、香油等特产相比,漠南草原的牛羊畜羣价值未免不如;与其国内源源不断的货物需求相比,漠南的蒙古千户手面再大,也赶不上。
另外还绕不过去的,是货物运输的成本。高丽仰赖海运,货物从天津府船运到礼成港的成本,不到以车马队运往漠南的三分之一。而东北内地的特产如能经礼成港直发南朝庆元府,时间比原来缩短十五日之多。
如果再考虑把高丽国作为直通倭国的跳板……那简直就是一座摘不完的摇钱树,生生长到面前了!
不止商贾们动心,大周的贵胄们也动心,更不消说大周的皇帝陛下了。这些日子,有和皇家关系密切的勋贵走露风声,说大周将以此为契机,在高丽大举造船,还要调动数万数十万人,彻底掌控高丽,乃至进图日本。
为此,朝廷的左右司和录事司,都在大量往高丽派人,军队方面也提前调动了精干将校,去勘测礼成港和高丽南部的地形。最近还有传闻说,皇帝打算暂停在草原的扩张,而把军队和人力都转而投向海东。
“这……这是真的?”商队管事们无不愕然。
而掌柜们道:“朝廷有什军政大计,我们是不晓得。但与我们相熟的几个商行,还有我们自家,这阵子都已经削减了下一拨发往北疆的物资。就连这一顿酒,都是饯行酒,下个月我们就要往高丽去,替你们探一条新的财路啦!”
一顿践行酒喝完,杨沃衍出了酒肆,只觉晕晕乎乎。
倒不是他酒量不行,而是着实不曾想到,中原新起的王朝那干脆明快地冲着利益办事;军政大计都围绕着这样那样的好处,一点不加遮掩。这究竟是个正经朝廷,还是什?感觉这些人的嘴脸,和蒙古人也没啥两样了!
脑子乱哄哄想着,杨沃衍跟旁人一起到了羊坊店,又发现已经落脚的商队成员们除了某些提前申请夜不归宿的,都在闹哄哄地讨论这件事。朝廷即将抽调北疆人手大举向海的传闻,竟已人尽皆知了。
许多商队成员都在盘算,自己是该赶紧学游泳呢,还是想办法学撑帆行船。某些有军队背景的护卫则对未来北疆的巨大变动患得患失,觉得毕竟不熟悉高丽那边的环境,还是草原让人自在。
杨沃衍也有些茫然。摆脱蒙古人奴隶的身份已经是侥天之幸,但如果朝廷果然缩减在北疆的投入,乃至减少驻军,他这新投之人就凭空少了机会,没了建功立业的可能。
不过,到了第二天,杨沃衍就没空再纠结。
因为归属他管理的四十多人,凭空少了三个。明明昨晚还见着的,忽然就没了人影,而且事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中都是天子脚下,有管控的规矩,忽然少了人,可不能蒙混过去。杨沃衍有些心慌意乱地禀报给管事,管事又带他去禀报都商税务司负责羊坊店这一片的都监。
都监倒是个好脾气的,安慰杨沃衍道:“莫慌,最近各处逃散的人多,中都这也难免,商队更难管住……这帮人无非是觉得,朝廷的注意力要从北疆挪到他处,漠南漠北的局面将要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