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鲜有始终凝聚如一的团体,更少见永远坚定不移的信念。哪怕史书上那些建立辉煌事业的明君贤臣们,如果真有人去仔细探究他们万丈光芒下的真实,会发现同样充斥着利益的争夺,充斥着排挤、倾轧、污蔑、暗算,充斥着让普通人难以忍受的污秽。
只不过因为他们走在胜利的道路上,在外人看来,他们身上就凭空多了光环,这光环把他们的身影映照得烁烁生辉,无比高大,把他们的优点扩张到极处。
就像是也克蒙古兀鲁思冲出草原的那段时间里,蒙古人的勇猛和坚韧,好像不是人类所能拥有,更不消说他们团结,他们忠诚,数以万计的蒙古汉子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武力浪潮,让一切敢于面对他们的敌人惊恐万分。
那么,如果一个团体走在通向衰败的道路上呢?
或者说,未必走向衰败,可能只是通往胜利过程中一点小小的徘徊盘亘呢?
换做一个中原王朝,比如郭宁所建立的大周,会有很多种办法去应对这局面,有很多东西可以用来安定人心,抚平暂时的低谷。
可以用仁义道德,用汉儿们衣冠华夏的尊严,用正统朝廷的威势,用高官厚禄,用封妻廕子……能拿出来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所以只要朝廷中枢不乱,就能维持着光环不散,就总有机会扳过下滑的趋势,一点点缓过来。
但草原民族做不到这些。
蒙古人的崛起,几乎完全出于成吉思汗个人的努力,而成吉思汗放在前后千载来看,都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的杰出人物。如果机会合适,他或许能带着蒙古骑兵们用铁蹄踏遍整片大陆,毁灭无数文明,用屠杀建立起亘古未有的大帝国。
但成吉思汗崛起的时间太短了,除了战争胜利以外,他没有其他东西能用来维持光环。
他给蒙古人营造的底蕴还远远不足,还没来得及把很多东西灌输到每一个蒙古人心里,形成不可动摇的铁律。蒙古人没有文字,各部的语言也很驳杂,“蒙古人”这个名字本身,都还没有真正的深入人心,千百年来彼此仇杀积累的隔阂和仇恨,反倒很容易沉渣泛起。
于是,当草原上的普通人难以判断未来通向失败还是什么,大蒙古国的光环开始迅速黯淡了。
失去光环照耀以后,带着腐朽气味的风依旧在草原上吹,吹过层层迭迭的荒草和枯骨,吹过起起伏伏的人心。风过处,越来越明显的裂痕和松动,已经没办法控制。
最初,没有人在意这些。这不过是一场私下的交易,那不过是一次难免的报复,还有些近在咫尺,不拿白不拿的好处……但很快,裂痕和松动影响了每个人。
负责留守草原的黄金家族倒是想要避免这种局面。可他们没有成吉思汗的威望和手段,更没有成吉思汗的果断,甚至他们为了利益的争夺,本身就引发了裂痕和松动。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草原上的人不再有忠诚,甚至也不在有同伴和战友的认同。到了特定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背叛,而且都可以给自己找出各种各样背叛的理由。
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昆布哈一嚷,卢五四立即提起了兴趣:“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折返到吕枢面前时,汉儿奴隶们在阿多的带领下收拾战场。
晃豁塔歹人的骑兵没有死绝,有几个受了轻重伤势的,很快被带到吕枢面前。在他们愤怒的吼声里,昆布哈低下头,用树枝在砂砾地面上画了简单的图形:
“这便是乌鲜乌鲁古羣牧所的位置,当年女真人在这里设了一个军寨,后来成吉思汗扫平漠南,在这个军寨附近安置了一批人手圈养牛羊,另外,军寨里还存了不少武器装备,以应对特殊情况。负责看守这一片的是晃豁塔歹人……就是放在追逐你们的人。”
昆布哈一边说,一边划出图案示意。
吕枢等人围拢在他四周看着。
过了会儿,吕枢点头:“路确实是这么走。我幼年时,曾跟着父亲走过一趟。如今虽然记不得细节,却知道大致沿着河,越过东面阴山余脉,这路线再往北,都是连绵沙漠,倒也不怕迷路……”
在场众人里头,只有他在乌沙堡长大,熟悉周边环境。他既这么说,别人都点了点头。
昆布哈倒有点担心,怕这些汉儿熟悉道路,便用不到他。
他连忙道:“往东去不只有沙漠山岭,还有密林,在林子里万一迷路,也很麻烦。”
当年大金国各处羣牧所的选址,自然有其道理。纵在草原深处,多半周边有山林河流为阻断。
吕枢向他笑了笑,又问:“乌鲜乌鲁古羣牧所的那个寨子,我记得方圆不到五十步,真有许多人驻在那里放牧牛羊么?牛羊有多少?存放的物资有多少?驻扎的人手什么来路?有多少?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去过,还是听说过?什么时候知道的,现在会不会有变化?”
吕枢日常跟着大周的文武官员走动,虽不刻意长进,日常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这会儿连珠发问,一句快过一句,绝不留出仔细盘算的时间。
昆布哈一一作答,将自家数年前在各地放牧的经历,经过羣牧所的所见所闻,全都和盘托出。
晃豁塔歹人的伤员里,有人算是千户那颜的亲信。方才厮杀时候,他被刀剑划开了腹部,肠子都快流出来了,伤口里的血腥味和臭味像是喷出来那样,冲人鼻子。
听得昆布哈一言一语,渐渐涉及本千户多年来小心翼翼藏起的家底,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他提声怒骂,嗓门还很大。一时间,把昆布哈的话声都压了过去。
这样的吼叫就在几天前,还能让奴隶们浑身战栗,放在两三年前,甚至能让中原和河北的亿万汉儿都惊恐逃窜。但现在,这样的吼叫声只能让人觉得心烦。
卢五四原本盯着昆布哈比划出的图形看。被打扰以后,他皱了皱眉,直起了腰。
环顾四周片刻,他挑出来一个黄脸少年。
“你,过来,宰了他。”
“啊?”
少年吓了一跳。
他的家族世代以织补为生,从没经过战斗。做了蒙古人的奴隶以后,杀过羊,杀过牛,可从没杀过人。方才身在战场,光是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已经一阵阵的恶心。眼前这蒙古伤员面目狰狞,肚子上又有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他凑近了都觉得害怕。
怎么就要我上去杀人了?是因为我刚才厮杀时不够勇敢么?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动手。
“卢判官已经下了令,还不快点!”被砍断左手四指的瘦削汉子大步过来,踢了他一脚,骂道:“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不留没用的人!”
少年被踢的踉跄几步,竟然跪在了那个重伤的蒙古人跟前。
蒙古人还在怒骂着,因为距离近了,在少年的眼中,蒙古人特有的圆面庞变得很大,厚重的眼睑下面,那种凶恶的眼神变得很鲜明。
这眼神,就像蒙古老爷数年前攻破大金国的城池,尽情屠杀掳掠时一样,就像这些蒙古老爷平时鞭打折磨奴隶,还有侮辱妇女时一样。想到这些,少年就想到自己死去的许多亲人。
想到那些战死的人,饿死的人,被活活打死的人,还有不堪忍受而自杀的人,他心里觉得很难受。
少年本以为,蒙古人生来就是征服者和统治者,也克蒙古兀鲁思会永远存在。蒙古老爷们会永远用这种表情面对奴隶们,自己就得永远承受着,永远难受下去。
但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蒙古人也是会输的,这两年草原上的局面,奴隶们也看在眼里,许多人都感觉到,蒙古人已经不比当年了,没了那股子心气和劲头。
那么,我心里的难受也会过去的。
说不定现在就会过去,只要我忍一忍血腥气味,来一手狠的。
他拿起战斗开始前发放的短刀,压住了蒙古人的喉咙。
短刀非常粗劣,其实不是正经打造的刀具,而是一片散落在草原的直刀碎片打磨以后,镶嵌在粗木棍里。虽然奴隶们都有工匠手艺,短时间内要做的东西太多,这上头不能太挑剔了。
少年把短刀慢压下去。
刀刃不够锋利,时不时要来回拖动,锯一下。随着投诸其上的力量不断增加,慢慢地割破皮肤,又切断喉管和肌肉。
蒙古人疯狂地挣扎,用手去撕扯少年的脸,撕出一道道深刻的血痕。因为挣扎得过于猛烈,他肚子的伤口完全破开了,花花绿绿的肠子一股股地冒出来,淌到少年的脚边。
下定决心的少年彷佛全不在意,也不停止动作。
他先把颈骨附近的皮肉都割开,然后慢慢地把刀锋嵌进骨节之间的缝隙,把骨节撬开,切断骨节内部黏连的经络。最后把整个脑袋砍了下来。
断了四指的汉子满意地笑了起来。
卢五四也夸赞道:“好手艺,很内行嘛!我就说,咱们汉儿里头有的是好汉!”
他兜转回阿布尔和昆布哈身侧,先向吕枢微微颔首,随即道:“这下没人打扰了,咱们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