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疯。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胡榘呆着脸,慢慢地道:「当年丞相诛韩以消除祸变,其于国本不为无助。但丞相也因此而极度提防意外,遂专用左右亲信之人。用人愈亲,天下的读书人愈容易归咎于丞相,丞相不堪其咎,难免将亲信屏逐而去之,而亲信愈少,其用愈专。」
「比如我胡某人,算是丞相的亲信了吧?我的祖父、父亲,当年因为力主抗金而遭贬谪,是史相公的尊亲在丞相任上赦免了他们,而使我胡家重见光明。后来我在在监庆元府比较务、摄象山县的任上,与正在家中读书的史相颇有往来,结下了善缘,又因为我祖、我父都力主抗金,所以在丞相身边,一向负责与应纯之、李珏等江淮主战之人联系。」
「结果北方局势变得太快,史相没法在北面捞到好处,也就对应纯之和李珏等人失去了兴趣。他让我做福州知州,要我监管北人渗透,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坐镇福建,利用那一大批支持应纯之和李珏的福建士子,在福州路抵制北人的商贾或船队。」
「结果,我刚要启程,应纯之死了,李珏成了个光杆的制置使,淮东的局势也变了。于是丞相再也没有与北方对抗的意思。莫说李珏和他的乡党,就连我这个主战派的后人,也被他投闲置散,皆因我一露面,行在朝野就有人回想起淮东的归属,那局面太尴尬了。为了避免尴尬,我当然就只有不露面。」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你们这些留在史相身边的人,钱捞着了,官位升了,权柄愈发重了。还有如章良能之流,本不在丞相的亲近人里,就因为撒钱厉害,你们拼命的替他说好话,眼看着回朝之后少不了由御史中丞而参政知政事!」
「我呢?还有被扔到四川去做制置使的聂子述呢?」
「这两年,三年,四年,一步慢了,步步都要慢!」
「我胡榘胡仲方,凭什么要吃这样的亏?」
「我动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在海上生一点事,然后就能以此为由,去向史相爷要求钱粮物资的支撑。然后在福建编练水师,为大宋夺取海上的利益,有什么不对吗?」
「我身边也有亲朋故旧,我在福建,也要拉拢人。这些人也想去海上生发,难道我能拦着他们,不替他们想办法吗?」
宣缯忍不住拍了桌子:「让你当几年知州,就很委屈吗?你煽动海寇生事,导致我们损失了多少船?多少人?多少钱财?这些损失,你一百年也赚不回来!你算过这笔账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吃的是谁的饭,又砸得是谁的碗?」
「你急什么?损失的船只里,就有你宣缯的是吧!是不是在围头被劫的那艘运香料的?你这是广营产业与民争利!你这么说话,当我不敢弹劾你吗?」
两人的嗓音都提高了,忽然又都叹气。
都是读圣贤书的人,何至于此?张口闭口都是好处,都是钱,不要脸的吗?
归根到底,大宋立国两百年,每年的收益大致是恒定的,在大宋这池塘里嬉戏的士大夫,数量也大致是恒定的。
既然这两项恒定,士大夫们彼此争竟一般也能勉强维持体面。除了极少时候,比如史相上台前的暗杀和政变,池塘里的鱼儿总得优雅游动,讲究游鱼之乐。
可是,随着海贸骤然兴盛,多达数百万贯的经济利益涌现,而事关海上的政治利益也在渐渐明朗。随之而来的,则是许多本该稳定不移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因为深潭静水里优哉游哉的鱼儿们全都被惊动了,所有的鱼儿都两眼放光,都开始拼命扑腾,拼命争夺。因为你不争,别的鱼儿会争;别的鱼儿吃多了,你就少了;别的鱼儿都吃了,你就没了!
况且前有人诗曰,天上浮云似白衣
,斯须改变如苍狗,谁晓得这一大团的鱼饵能吃多久?万一慢了一拍,以后就永远吃不着,那不是更叫人难受?
这怎么能忍?
于是各显神通,动作越来越大,吃相越来越难看;于是明里暗里的手段一起来;于是旧有的规矩接连被打破,甚至就连围绕在史相身边的、整个大宋朝里利益最丰厚的一羣人里,也会出现不择手段之人。
站在胡榘的角度来看,史相自己吃肉,身边人啃骨头,那是理所应当。但我胡仲方原来也能轮到啃骨头,怎么就成了喝汤的?包括宣缯在内,你们几位敢说,没有有意无意地阻止我吃到该我的那一口?
你们全都不厚道,有什么脸来说我?
两人虎着脸,默然对坐了一会儿。
胡榘终究心虚,对自家前途的恐惧,对史相的敬畏,使他对利益的渴望渐渐消褪。
他长叹一声道:「我这两年,往海上埋了许多暗线、暗桩。虽说被那史天倪狠杀了一通,剩下的还是不少。运用好了,能纠合上千名亡命之徒,史相一定用得着。另外,此前那几次劫掠,我得了二三十万贯的好处。这些好处,我分一半给你,剩下的一半献给史相,怎么样?」
宣缯沉吟片刻,低声道:「仲方,这件事情闹得不小。你这作派,还损害了沿海各地官吏豪绅的利益!」
胡榘怒道:「闹得这么大,难道是我的责任?分明是那定海军的贼在藉机生事!再说他们敢怎么样?他们敢动史相的人?」
宣缯摇头:「史相毕竟是平流进取而成的的大宋重臣,不是那种一手遮天,视皇帝如无物的权臣!仲方你刚才也说了,史相用人愈亲,天下的读书人愈容易归咎于丞相,丞相不堪其咎,难免将亲信屏逐而去之。」
「你什么意思?吓唬我吗!」胡榘的脸色愈发难看。
这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官衙侧面一座颇具规模的客舍里,有一行人备了马,收束了行李,正慢慢地往外走。
为首的一个眼睛明亮的年轻人作客商打扮,脸色黝黑,颧骨凸起,两鬓和下巴上的络腮胡须连在一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身后数人,俱都剽悍精干,马匹也都是健壮擅走的那种。
沿途经过几道门,仆役们都认识这年轻人,无不笑着打个招呼。
护卫们都知道,这队人是从利州东路来的,手里拿着兴元府开出的凭由,还有四川制置使聂子述颁下的一面牙牌。他们来这里两三个月了,走访了许多船厂、港口和水寨,查问了许多琐碎。
比如海船的价格如何、船只制造的流程怎样、海上商贸的大宗货物是哪些,周转的时间、占用的人力又有多少,大宋在这上头的投入产出如何。随着话题展开,他又时常打听这两年里,北方大周做到什么程度,大周在海上的投入如何,什么样的货物在大周卖的最好,大周的船队管理可严明,船员们的精气神如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有人疑惑这年轻人为什么问到这些,他解释道,自己是为川中的富商巨贾打个前站,那关系到钜额钱财出入,不得不紧盯天下大势,所以非得问得细致才行。因为每次探访,他都给出优厚的好处,所以时间久了,大家也很欢迎他。
这阵子大食海寇作乱,沿海各地不是很太平。这队人胆子也真大,照旧到处探访,还曾经杀死过几个劫道的小贼。
不过,看他们现在的模样,这场远道而来的探访即将告一段落了?
一名仆役格外熟络地问道:「小官人,这一趟是要去哪里?去城南的船厂?去泉州的市舶司?又或者……」
他看看一行人的打扮:「这是要走远途?」
年轻人拍了拍身后马背上的包裹,客气地道:「叨
扰了许久,差不多也该回去覆命啦!」
「要回兴元府吗?这一程可须得好走了!」仆役有些遗憾,想着这么慷慨大方的住客可不多见。
「先回兴元府,接着说不定还要走远路。」年轻人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混合,好像川陕的口音重些,吐字又有点怪。
因为来自大宋的北部边境,这年轻人身边的护卫们,有好几人都是异族,看发型像是党项羌,或者其它什么番部、鞑部的人,而且***在外的面庞和胳膊上伤疤很多。护卫们的汉话说不利落,这会儿只默然候着。
在仆役想来,兴元府就已经相隔千山万水,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了。听到这年轻人还要再走,他忍不住笑道:「离了兴元府,还有多远的路途能走?」
年轻人也笑:「有,有。要做事就得受得辛苦,那路走起来,上万里都有呢!」
上万里以外,那是什么地方?仆役的脑海里对此毫无概念。他只当年轻人在吹牛,哈哈大笑。
说过了闲话,年轻人一行出了门沿街慢步,恰好让过了堵在知州衙门前的史天倪一行。
有部下敏锐地感觉到,史天倪等人挟裹气势,非同小可。
他想要回头去看,年轻人低声道:「别回头,照旧慢走。」
听他说得严肃,众人微凛。年轻人又道:「也别摸刀柄。」
牵着马悠然走过里许,穿过了宜兴门;到了街道开阔,行人较少的地带,众人翻身上马。一上马,每个人都如猛虎插翅,精神劲足了,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年轻人回头看了看街上人潮汹涌,足能阻断任何视线,才松了口气。
他轻笑道:「倒也巧合,定海军的手也伸到宋国的福州来了,还这么毫无顾忌!方才堵着州衙那人是父汗当年南下时,收服的中都有名宗帅史天倪。他麾下有兵马万人,甚是擅战,多有功勋,曾得授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右副都元帅,得赐金虎符……他见过我的。」
部下冷哼道:「一个随风倒的叛徒罢了!迟早死路一条。」
「不要小觑他们!」
年轻人略微提高嗓门,随即又压低:
「狼羣规模大了以后,年轻的公狼随时会向头狼发起挑战,也难免会投入其他的狼羣,这有什么值得苛责的呢?要说叛徒,定海军的郭宁便是大金国的叛徒,我还不是在他手底下吃了大亏?直到此刻,我们又拿他有什么办法?」
说话间,有个海商从骑队旁侧走过,听得他们所用的言语很有趣。有些话明显非是汉儿言辞,又混了几句燕地口音的词汇在内。不过,福州城里本来就常能见到交趾、占城、三佛齐乃至注辇、大食等国的商人,再有南北口音不计其数,大家见怪不怪,反正一句也听不懂。
年轻人一行远离城池的时候,史天倪正在发愣。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视野里,好像张旧日熟人的面庞一晃而过,却怎也想不起究竟是谁。
奇怪了,难不成陛下还派了别人南下福州?盘算了中都、北京等地熟悉的同僚相貌,好像又都不是……
待要苦思出个结果,宣缯拢着袖子从州衙里出来,向史天倪微微颔首:「该给贵主的交待,很快会给。」
史天倪抛开临时产生的疑惑,向宣缯行了一礼:「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