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南方海寇的军报,当然不是现场收到的。
按照郭宁的期待,海上贸易现在大周重要的财源之一,将来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财源。所以负责日常管理的,不止一个庆元府的周客山。一个多月来,每次出现海难,都有专门的呈文发往北方,从不耽搁。
倒是他和李云当场的一搭一档,出于灵机一动,效果很好,果然带起了将士们的情绪,尤其是史天倪等将帅的情绪。
郭宁用人看人的法子,都从军队里来。
一百人的军队和一千人的军队狭路相逢,两厢对战,人多未必就赢,因为如何用兵才是胜利的关键。把每一名将士都安排到适合的位置上,军队才有战斗力。否则徒然人多,只是送死而已。
如今他地位高了,盘算用人渐渐多于具体的用兵,但两者的道理,还是一样的。
自古以来,一样米养百样人。郭宁最初的那批败兵夥伴们,经历和背景大致相似,每个人还贤愚不肖,各有长短,何况如今他身为一国之君,治下黎民亿兆,貔貅二十万?
针对不同背景的不同部下,做出有针对性的安排,是非常有必要的。
比如史天倪、李守正、耶律克酬巴尔等将帅,都是地方上的强宗大豪出身,也有领兵征战的才能。若天下乱局延续下去,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揭竿而起,成为掌控一地的诸侯。
但他们又全都具备相当的嗅觉,都在适当的时候投靠了郭宁。一两年下来,他们在地方上的势力有增无减,在军中的地位也不低,手里有实权。可以预见,十后,二十年后,他们不断深耕,影响力只有更大。
这样的一批人,或者一大批人的存在,郭宁作为大周皇帝,怎么应对?
如果放任不管,此等规模失控的军事贵族必为国家之患;如果效法大宋,来个杯酒释兵权,从此尊崇文教,又未免浪费了他们的军事才干。
如果凭藉严刑峻法将之打压,军队里和他们情况类似的还有许多人。比如苗道润、张柔、靖安民等等,会怎么看?那几乎必然会被认为是兔死狗烹之举,会引发军队的动荡。
在武人们眼里,大周是武人们舍死忘生厮杀得来的政权,军人依靠这个政权攫取利益是天经地义的。毕竟皇帝要需要军队去卖命!毕竟那些可怕的黑鞑子,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换了其它的政权,几乎没法妥善地解决问题。
但郭宁觉得自己建立的大周可以。
耶律楚材曾经赞叹说,郭宁才能天授。郭宁自己知道,才能不算什么;对人们所处世界的认知,才是天授的东西。眼界局限在大金和大宋两国范围内,和放眼看世界的状态,毕竟不一样的。
将校们兴冲冲告辞离去以后,郭宁端坐不动。
过了半晌,倪一引着史天倪回来。
史天倪恭敬行礼:“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郭宁微笑示意:“和甫,来,请坐。”
史天倪是个聪明人。
郭宁击退成吉思汗之后,降伏了曾为蒙古人厮杀攻战的诸多将帅。那么多将帅里头,史天倪在地方的实力最强,兵力最盛,名望最高。此后郭宁先用他于缙山,后用他于北京路的松山、武平、惠和等地,史天倪每到一处,都能软硬兼施,清扫不服,恢复治理。
但每次叙功的时候,其余将帅争得脸红脖子粗,史天倪却从不参与。有人因此嘲笑他说,足下年轻的时候,号称若拥百万之众,功名可唾手取也;如今一直谦退下去,恐怕到死也只有清乐军的一万人了。
史天倪闻听,非难不怒,反而额外退出些利益,又凭藉自己的人缘反覆劝说,去平息同僚的矛盾。
要知道,这种争功争赏的事情,最难处理。郭宁崛起的速度太快,对诸将还需优容,但军队里诸多派系各个山头犹存,郭宁一旦插手,稍有处置不慎,就可能被人认为不公,认为厚此薄彼。
史天倪能够在这上头为郭宁解忧,实在很是有能。郭宁虽不会因此封赏,却越来越重视他了。
因而就有了此刻的单独召见。
“和甫以为,南下一行,将士们可愿意?将士们会不会畏惧海上风涛?”
“陛下,别人的情形,我不敢断言。我部下有得是精锐敢死之士。其中许多人,早年都曾打家劫舍,不是那种迂头。今年以来国家无事,大家早就手痒,只恨没有为陛下效力的机会。至于海上风涛……赚钱的人不怕,总不见得惯于杀人,打劫的,反倒怕了?”
郭宁拍着史天倪的肩膀,凝视着他,沉声道:“这件事……难处不在厮杀。不可轻忽。光是寻常部下们去,我不放心。”
史天倪毫不犹豫:“那也容易,我亲自带队一行。”
“和甫亲自去,似乎过于劳烦?前阵子朝中曾有提议,调你为锦州临海军节度,北京路兵马副都总管,你这一去,恐怕军职提升,又要再议。”
“努力勤王事,怎会劳烦?能跟随陛下开国立业,何愁不得功名利禄?”
郭宁哈哈大笑。
方才他和李云一搭一档地煽动情绪,在场的众将中间并非没有聪明人,对郭宁的用意当能猜出一二。
海寇之类的事情,难道商行本身凑不出人手去解决?明摆着,郭宁是要以此为由,往南方投射力量,同时郭宁也不希望自家麾下的地头蛇们始终埋首在本地耕耘,想要他们去远方看看,长长见识。
大周初建,文武羣臣都在心气极高的时候,没人觉得皇帝登基就是战争的结束。果能早日瞩目向南,倒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换个角度而言,这也是对他们的才能,对他们在大周朝地位的一个肯定。
饶是如此,毕竟远隔苍茫大海。这些领兵将帅们现在都有爵位了,和当年的光棍作派不同,怕不得先派出三五批部下探看局面,厮杀几场,然后再亲自启程。
这就愈发显得史天倪敢于任事了。
郭宁起身取了舆图、簿册铺开:“和甫,你来看。南边宋国有艨艟万计,切割海上利益数百年了。海上又有百国豪商,财雄势大。所谓海寇,不过是在庞大势力之间争夺腐肉的牵线木偶。宋人不愿去对付这些牵线木偶,才把难题推到我们手里。现在,我要人去剿除海寇,目标却不止是海寇,我有个想法……”
两人商议了许久,次日,郭宁又回返中都去了。
初冬时分,福州。
夕阳下,蔚蓝的海面闪烁点点金光,与远方澄澈天空交相辉映,几乎连成一片。
海鸥在空中盘旋许久,终于下降高度,在一艘福船的帆顶收起翅膀。而福船不紧不慢地驶入闽江北港,从金山寺塔下缓缓经过,渐渐接近船厂门。
王二百等人诛杀了王子清以后,便火急赶回庆元府禀报。周客山留他们在海岛上休息了小半个月,然后让他们抓住最后一股信风,接一队北方人去往福州。
王二百已经是第四次到福州来了,不过,是第一次在没有南方船只带队的情况下,独自航行南下。好在水手们过去几个月没有白操练,航路也记得很熟,船只又是空载的,没有搁浅的危险。
此时他坐在船头,悠然眺望远处。背后的部领带着十几个水手爬上爬下的检查缆索,事头带了几个人,把空空如也的水桶搬上甲板。
最忙的是直库,他正跑来跑去,督促船员交出身边过于显眼的武器,统一藏到船舱底下。
福州不是南朝宋国官方允许的海贸口岸,所以港口没有市舶司的巡船。左近几个巡检司也大都识相,不敢拦阻上海行的船只。但船员自家也得谨慎些,没必要闹得面子上难堪。
船员们忙着,乘客们也陆陆续续上了甲板,眺望福州的风景。
这些乘客们自称是商贾,也作海客打扮,但浑身上下压根没点海商味道,王二百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些人普遍都身形高大强壮,半数人有点罗圈腿,那是长期骑马造成的。
他们也明显不适应甲板上的狭窄过道,动不动踢到缆绳、帆索,怎么走都局促,站到船舷边上又难免东倒西歪。
更不消说每人都带着各种精良武器了,王二百身为船头,手里是有几件好家伙的,却都不能和他们携带的武器相比。
不过没关系,周大官人打过招呼了,他们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那个史大郎奉了陛下的密令南下,商行上下所有人,都得全力协助。
王二百扶着船舷站定,抬手示意:“史大郎你看,那后头,便是咱们订购这艘座船的船厂。岸边聚集黑压压一片人,是要趁着涨潮,进行新船下水、请顺风的仪式,嚯,这敲锣打鼓的人,至少有五百人!下水的是一艘真正的大船!”
王二百指示的那座船厂,是史天倪此生见过最大的。光是连接几处作塘和水闸的浮桥,就有七八座。
此时浮桥上许多人欢呼,一道水闸徐徐打开。剧烈的轰鸣声中,海水猛然灌入作塘,将一艘十足两千官料的大船骤然抬升。
此等规模的巨舟若作军船用,一艘就能装载五百名士卒,还得一百五十名船员才能操纵如意,简直便如一座海上城池。
此时海水汹涌,庞然如山的船艏起伏不停,忽而砸进海面,又被浪潮抬起。这巨舟两舷,各有一只作为装饰的巨大龙目,每一只龙目足有一人多高,涂成鲜红色,凸起在船舷以外。随着船只剧烈起伏,那龙目的眼神像是活过来一样,彷佛整艘大船也在摇头摆尾,即将破浪而飞。
史天倪盯着大船看了半晌,因为两边都在起伏的缘故,忽然想要呕吐。那是晕船了,北人初次航海,难免如此。
他已经快习惯了,比起现在还躺在舱里的几名部属,情况要好得多。其中有一名部属,南下之前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现在却成了皮包骨头。就这还得感谢船医,否则当真要没命。
肚子里愈发翻江倒海,硬憋着难受,史天倪干脆利落地探身向外侧海面,哇哇吐了两口。
王二百瞥了眼,担心地道:“史大郎,你把自己肠子吐出来了?”
史天倪没好气地道:“这哪是我的肠子?是方才吃的海肠子!那一大盆,不是你炒出来的?忘了?”
“多问一声总是没错。万一吐出来的真是伱的肠子,船医正好急救。”
陈郎中正从舱里出来,只听了肠子如何,急救如何。他吃了一惊,过来探头看看,随即向王二百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