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水手们吃了一惊。
这些水手里头,有定海军里退役的老卒,还有王二百起家以后,回海州完犊村招募的乡民。乡民们彼此沾亲带故,某位年长的,甚至是王二百的长辈。
当下这位长辈道:“贤侄,你还活着呢!莫非是余毒发了,说胡话?”
他伸手摸摸王二百的额头:“不烫啊?”
王二百从旁人手里拿过一柄短刀,揣在怀里:“我想过了,船队的针路有问题,过黑水沟的航线有问题,会停泊在此处私港有问题,正好碰上生番,也有问题!这都是算好了的!咱们是被故意引到此地的!有人要我死,说不定,也要咱们这船人都死!”
他蜷缩在吊牀上,两眼骨碌碌转了几圈:“所以,我先死一死。你们停船哭几嗓子,最好在船板上闹腾一下,相吵相骂,摆出意见不一的模样。”
“然后呢?”部下们问。
“既然这些人有图谋,就一定留了人手在河口,偷偷监视我们的动向,你们就等着看吧,一会儿哪艘船从浊溪转出来追赶,就是哪艘船上的人图谋不轨……他们以为我死了,定然假惺惺地上船探问,趁机控制全船。你们做好准备,等他们上船,全都宰了!”
生番短矛上附着的毒性非同小可,就算船医处置及时,王二百仍觉一阵阵地头晕恶心。他打起精神说了这一通,整个人都虚弱了,只得勉强摆手:“你们自己去准备,赶紧!”
海上杀人越货的事情从来不少,水手们也早都见过血,并无一人提出要顺风逃亡,或者类似的建议。当下人人狞笑:“就这么干!”
“去吧!”
眨眼间,福船上众人就准备起来。
去年春天的时候,北方的周国公,也就是如今的大周皇帝郭宁,和南朝宋国的右丞相史弥远暗中携手,组建了一个海上商行。随着商行的成立,原本主要方向是南洋诸国诸岛的宋国海贸,与北方的大周和高丽两国贯通成了一个整体,无论贸易量还是利润,都翻着倍地增长。
南方的高官豪商大赚特赚不提,北方原有的三百多艘通州样海船更是完全不敷应用,更不消说,那些船大都从海陵王年间用到现在,快六十岁了。
为了维持上海行内部的南北平衡,大周一方面在天津府和复州、登州分设船政院,以重金聘请南朝的船匠,恢复造船业;另一方面,则由周客山通过庆元府的钜商章恺,在福建订购了两批共计四十艘海船。
眼下众人开动的,便是两批海船中的一艘。
这两批福船都是四百料规制,放在南朝,实在全不起眼。
绍兴末年,浙东安抚司最后一次增添主力军舰,便以六十道空名告身为经费,建造了四十艘战舰,每艘以官料一千料为规格。四十艘千料战舰上头,还有规格更大的二千料、五千料战船,至今仍在海上横行。
虽经开禧北伐时的剧烈损耗,各地均称武备空虚、军政废坏,大宋沿海制置司直辖的大小船只依然保持在千艘以上。
而宋国民间保有的船只,更是数量庞大,无法计数。两年前章恺家道中落,自称穷困潦倒,尚有一艘千料海船作为海上奔走的依仗。民料一千料,换算成官料便是五百料,比王二百身处的这艘大出一圈。
但这批新船较之于北方海军的通州样海船,可强出太多了。无论载重、速度、坚固、抗风涛性能的比较,都能让北方的海军、海商瞠目结舌,五体投地拜服。
此时定海军放在商行里的船舶人手,正一点点剥离旧人的影响,而多用根正苗红的、定海军自家培养的新人。比如王二百的上司赵斌,现在正协助筹备渤海制置司下属海军,而王二百则成了大海船的船头。
王二百一行人接手这艘福船以后,是第二回跑广州线。因为船员在牵星术、水深探测之法和诸多针路的熟悉程度上,还远远不如南方的水手们,而福建和流求之间的黑水沟又是出了名的潮流汹涌,所以上头安排他们全程跟随两艘走惯了海路的福船。
谁能想到,他们偏偏撞过了黑水沟,还陷入了某个陷阱呢?
“船头,你说的一点没差,峡湾里真有人打出烟火讯号!”
“看到了,是王子清的船!他们一直就在浊溪口里等着呢,果然冲出来了!弟兄们别露行迹,该闹腾的继续闹着!”
“他们靠过来了,正发信号让我们停船呢!”
王二百扬声道:“按咱们说好的办,让他们登船!”
说完,他把整个身体崩得僵直,除了胸口除微弱的起伏,再也不动一下。
王子清是泉州有力的纲首和私商,在福州和兴化军交接处近海的南啸山,南匿寨等处都有据点,素有凶蛮的名头。很多人都知道,他同时也是个厉害的海寇,曾在漳州、泉州等地上岸放火杀人。
去年冬天,史弥远丞相的亲信胡榘南下,出任福州知府,颇下工夫招揽海上之人。王子清走通胡榘的路子,得了个正九品保义郎的头衔,以小使臣的身份在上海行里奔走。
要说他在海上历练出的一身本事,当真没得说,伺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北至登莱,南抵千里石塘,没人不夸赞他的。
此时两船靠近,俱都下了半帆,隔着数丈并肩航行。
王子清的船,是一艘足尺寸的八百料船。船上常驻的水手有六十多人。他留了副手在自家船上,挑出十余名剽悍部下手持刀剑,分乘两艘小船,划过海面;再攀援绳梯,踏上船板。
略一扫视,他便看到了在吊牀上挺尸的王二百。凝神再看,这王二百脸色灰败,可不就是死了么?
王子清心头大喜,脸上却露出悲痛神色:“贤侄!贤侄这是怎么了?”
他跃下船舷,往船头的吊牀急走几步,想要再确认下这厮的死活。只差两三步,一个水手忽然阻挡在前,语气冷硬地道:“咱们正要收殓船头的尸体,不方便外人打扰!”
“我怎么是外人?他姓王,我也姓王,我是他叔!”王子清嘿嘿冷笑两声,探出粗壮多毛的手臂,想强行拨开那水手,探一探鼻息。
手臂探到半途,他闻到船上一股极微弱的气味,混合在海风的腥气里头,那分明是流求生番惯用的蛇毒,还有强烈的血腥气!
王二百这小子,果然中了毒矛,那毒矛何等厉害,他死定了!
这趟活儿,过程有点复杂。那些生番都是蠢的,摆出了这么大的架势,却没能当场完事。好在王二百终究逃不过这一劫,我办事妥帖,定能让上头满意。此时乘机拿下这艘船,自家的钱袋子也有好处,哈哈!
想到这里,王子清的心情不错。他手上卸去几分力气,羞辱地拍打着水手的面颊,让这水手踉跄退开。
眼前没了阻碍,他反而不急着去看王二百的尸体,转而回身,冲着船板上犹自闹腾的其他水手大喊:“都别闹了!说说,吵什么?是因为船头死了,接下去不知道听谁的吗?”
众水手面面相觑,王子清再度喝道:“都不用吵!这艘船现在归我了!有什么事,我替伱们做主!现在,都给我老实跪下!”
随着他的喝声,十余名部下同时拔出短刀利剑,快步迫进,锋刃只在水手们眼眉前弄影。
偏有个年约五旬、满面风霜的水手,不仅梗着脖子不肯跪伏,还亢声喊道:“这不是你的船!这船上轮不着你说话!”
王子清脸色一沉。他认得,这老头儿是北方定海军的老卒,在这艘船上隐约有几分监察的职能。他有心威吓,当即一甩下巴,从鼻子里喷了口气,示意先杀这个骨干人物。
不料,几名部下本来手持刀剑冲着老卒比划的,却忽又盯着王子清所在位置,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干什么?怕了?不敢动手?
王子清脸色再度一沉,口中厉喝:“动手!宰了他!”
几名部下明显反应慢了,倒是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到惊恐。此时王子清才想到一个可能,他急步往前,却已经迟了。
他的后背一疼,然后冰冷又滚烫的触感透过后背的皮肉、骨骼,深入脏腑,再透过胸前的骨骼和皮肉。垂下眼去,只见一截雪亮刀锋从肋骨的缝隙透出。
王子清张口要骂,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喉咙里涌出。他待要呼吸,血又顺着咽喉和胸腔的血管里同时灌入气管,以至于他剧烈地呛咳。他抬手想要抓住刀刃,又想撕扯自家咽喉,手却没了力气。
在他的视线里,聚集在甲板上的水手们同时暴起发难。
原来他们每个人都偷藏了刀剑,其中半数还披着甲。原来这些人个个都经历过严格的格斗训练,而且肯定上过战场。
跟随王子清上船的十余人面对倍数的水手猛烈围攻,瞬间不敌。只有零星三五人跳海逃生,其余的片刻间死得干干净净。他们流出的鲜血汇集到甲板中部凹陷处、称作官厅的一小块,成了一个血泊。
王子清目眦尽裂,但他没办法厮杀,没办法动。要不是后背这把刀支撑着他,他两腿发软,早就倒下了。
视线渐渐模糊,呼吸渐渐微弱,他听见背后有人发令:“下横帆!扳舵!”
娘的,那是王二百的声音!这个混蛋没死!
随着王二百的命令,整艘船的航行速度猛然下降。船身往一侧剧烈倾斜,向王子清的那艘千料福船猛靠过去。
两艘船的距离不过数丈,骤然靠拢以后,两船间的水流速度加快,彷佛产生了巨大的吸力,使两船接近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是横向撞击那样。
王二百的部下们全都站到了这边船舷,人人大吼作势。千料大船上,彷佛也有鬼哭狼嚎。
“船头!这一撞上,咱们半边船舷都要碎啦!”有人冲着王二百喊道。
“不会,我找东西垫上。”王二百冷静地回了一句。
他毕竟大腿重伤,毒素未能尽去。方才持刀杀人,消耗体力也是极大,这会儿动作难免慢了点。好在挣了一头汗,终于赶在碰撞之前,把口鼻溢血的王子清扔过了船帮,准确无误地卡进了两船接触的那个缝隙。
下个瞬间,厚重木板变形的细微暴裂声和骨肉粉碎的闷响同时响起,两船合拢的冲击力把王子清的躯干碾得犹如薄纸,碎块纷纷入海。
王二百满意点头:“我说船舷不会碎吧!都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