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门内,已然一片纷乱。
“不要慌!我们人多!”有宋军的军官带着部下奔还回城门方向,一路高声大喊,试图纠合更多的人手:“跟我来,占住了护门墙!把敌军堵回去!”
城楼上也有将士呼喝:“这里有暗板!揭开暗板投石下去,遮拦城门甬道,他们的骑兵就跑不起来!”
侯挚负责建造的开封外城,殊少华丽,而且针对战斗所需,做了不少安排。比如城门不设瓮城,而用护门墙和羊马墙来阻断敌方奔突。又比如城楼前设有暗板,暗板上堆积巨木大石,一旦揭去暗板,木石就能直落甬道,以碎攻城之人。
宋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握住了侯挚两项营造的关键,开始将南薰门作为攻防据点使用,可见宋人擅守,诚非虚言。
这样的军队,只消再熟悉一点地势,留出时间安排好守城作战的配合序列,足以阻挡数倍乃至十数倍敌人的进攻。
开封朝廷纵火烧了李霆等人,以此在宋军和定海军之间撕扯出巨大裂痕,逼迫宋军站到自家这一边,着实是一笔包赚不赔的交易。
然而,定海军的反应速度太快,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太短了。
最早奔上城楼的定海军骑兵横冲直撞,彷佛切入松软土壤的铁犁一般,进退全无阻挡。眨眼的功夫,就沿着城台顶端往来兜转几遍,试图去扳动暗板的数名军卒被铁马撞击,扎手扎脚地飞落城下。
再转头看另一面,骑兵们也早就越过了护门墙。只剩下数十名宋军士卒据着一段立于鹊台上的木墙,张弓搭箭往左右乱射。
鹊台高有两丈,墙高又有一丈三尺,宋军居高临下,箭失如雨,瞬间射倒十余名极速奔驰的骑兵。护门墙两侧人仰马翻,又带翻了后头跟进的更多将士,引得人马狂嘶,烟尘翻滚,道路被阻住了大半。
此时董进从城门奔来,眼看道路受阻,抢过一面大盾遮挡箭失,催马向前狂奔。
起初宋军只当这人暴躁,打算连人带马来撞墙,孰料他从身后取出绳索飞掷,套在了木墙中段一截粗大木桩,又将绳索往鞍桥上套了两圈。下个瞬间,马匹侧向奔驰,绳索勐然崩紧,木桩被巨大的力量连根拔起,连带着整段木墙都摇晃起来。
定海军骑兵们大声欢呼,好几人有样学样,也掷出绳索拉扯木墙。转眼间,又是一连串的木桩飞起,木墙摇摇晃晃着,从鹊台上翻滚坠地,连带着十余名宋军都摔得头破血流。
而大量的定海军骑兵急不可耐,直接就催马奔上鹊台,然后加速往前冲杀。
骑兵不断涌入,但又不急于深入开封,他们如流奔涌,往来冲杀,不疾不徐地扩张着控制范围。很快,南薰门东西两侧的宣化门和安上门也有了厮杀。
至于南薰门左近,有个特别的讲究。
因为此地乃是当年二圣北狩时,张邦昌率百官遥辞,恸哭仆绝之所,南朝的记载甚为详尽。所以赵方虽然从未来过这里,却颇熟悉周边地势,入城时特意让人占据了城门内半里许的看街亭,并且以看街亭为中心,设立自家的中军营地。
但这会儿,看街亭周边屯驻的相当兵力全都扎不住脚,被骑兵驱赶得翻翻滚滚,四散奔走开了!
按照常理来说,定海军的骑兵从临蔡关战场方向过来,全速奔驰了二十多里,人马都热气蒸腾,怎么看都该是强弩之末。偏偏对着这强弩之末,宋军来不及整队迎战,就抵敌不住!
赵方既然没有新的命令颁下,宋军就坚持着战斗,然后被杀戮,被击退,发起抵抗,被粉碎。四周一片纷攘,大概只有赵方和郭宁对峙着的一小块地面还安静些。
不过,这也只是侥幸没有被激流冲刷过的沙滩罢了。不定什么时候,铁骨朵就要落下来了。
赵方并不觉得,自己非得和定海军为敌。史相公那里固然可以拍脑袋定策,他也不是没有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眼前局面,不过是出于侯挚的奸谋罢了。
但这局面又难免让赵方有些愤怒,有些沮丧。
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一事。几年前,他在随州提拔孟宗政时,因为孟宗政的父亲孟林曾是岳王部将,于是便问孟宗政,如今大宋边军中,多有武艺精熟的勇士,这些人能不能及得上当年岳家军中的豪杰?
孟宗政连连摇头,说断然及不上,皆因大宋偏安江南数十载,将士未经无数次出生入死锤炼,终究少了当年中兴诸将所部从尸山血海里平趟出的凶悍劲头。
对此,赵方本来将信将疑。
他手下的兵将们,在女真人南下掳掠之前,真没经过什么战场厮杀。但经过平日里的严格训练,再熬过遭逢强敌初时的慌乱,现在许多人都脱胎换骨,绝不逊色于开封朝廷任何一支兵马。
所以赵方觉得,他们就算比不似北地男儿整日里厮杀不断,也不至于差的太多。
但这会儿他明白了,孟宗政这种世代从军之人,确实有些家传的门道。赵方自己纸上谈兵,想得过于轻易了,而定海军的凶悍程度,远比金军更甚。这夥强人短短数载就劫夺大金国中都政权,是有扎实底气的!
此时郭宁勒马于身前,轻飘飘问了句,你是否活腻了。赵方只觉自己成了庞然勐兽的猎物,随时要被利爪撕扯粉碎,那种羞辱根本不是言语所能形容,饶是他养气功夫不错,也顿时脸色铁青。
更可怕的,是郭宁的眼神。原来那些平趟过尸山血海之人,看人便是这样的。赵方觉得,自己像是突遭利箭贯脑那样,神经突然被阻断,动作随之勐地一滞。
这郭宁,真如传闻中那般可怕……真不知他杀过多少人,才养出瞭如此凶恶模样!
赵方用了绝大的力量,才让自己从这种状态挣脱出来,进而躬身行礼:
“周国公何必这般言语?莫非是下属们迎候不及,以致失礼?我必定狠狠地惩处他们,还请国公万勿介怀,莫要向着友军施展辣手。”
郭宁拨马向前两步,冷笑了几声:“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躬身下去的时候,赵方忍不住想,这郭宁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轻佻果躁,竟以万乘之躯,亲自做这种横行战场的事情,此刻城门周围若有弓箭手在,岂不是可能……
弓箭手确实是有,而且数量非常多。在这瞬间与赵方想到同一处去的,还不止是弓箭手。
郭宁纵骑而来,身边簇拥的甲士人人浴血,所经之处尸体枕藉,许多宋军士卒明知自家主将在此,也下意识地避开这边。
但一名大汉忽然从侧面不远处跃起,噼手躲过身边同伴手里的短矛,拧腰发力,朝着郭宁勐地投掷过来。
这距离实在太近,郭宁如果要闪开,身后的侍卫们猝不及防,很可能就要死伤。于是郭宁全然不动,只抬起左臂格挡。
“当”的一声大响,郭宁手臂巨震,只觉得一阵疼痛。那短矛的矛尖在厚重的护臂上打了个印子,随即被郭宁奋力挥开了。
挪开手臂,那大汉已经冲到近前,挺着手中雁翎刀,朝着郭宁就刺。
郭宁微微冷笑,待要挥动铁骨朵,耳旁有人大声怒吼,原来是倪一已从旁边拨马转过来。
伴随着吼声,倪一纵身从马上跳下,搂住那大汉的肩膀,直接将他按倒。
那大汉反应不及,摔了个四仰八扎,雁翎刀脱手甩在一边。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朝着倪一的肋部就刺,匕首却刺在铠甲上滑开了,只带出一熘火星。
而倪一单手倒提着大斧,用斧柄的铁椎重重砸下。
第一下就在那大汉的脸上开了足足寸许直径、贯穿底部组织的血洞。第二下砸中了脖颈,随着轻微的骨骼暴裂声响,鲜血从伤口狂飙出来。
倪一又砸了几下,随着大斧的长柄抽拔,开始有碎肉飞溅,那大汉的四肢偶尔抽搐,很快就不动了。
赵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看着大汉咽气。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现出了遏制不住的悲悯:“国公,城里的这把火不是我们宋人放的!现在遭国公屠杀的,却都是宋人!”
郭宁冷笑一声:“这还是一句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