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的大宋朝廷里,因为史相一意绥靖的缘故,会练兵、能打仗的重臣很少。赵方算是其中屈指可数之人,他这半年里在荆湖抵挡金军,硬生生打出了自家“赵爷爷”的名头,绝非纸上谈兵之人。
赵范见父亲面露忧虑神色,顿时心头一紧。
一行人抵达这处林地,是赵方提出的,赵范其实觉得有点危险。
他以为是自己安排随从骑兵太少,赵方担心撞上了女真人的游骑,连忙道:“父亲,这周边分布的,都是我方精干人手,戒备森严,咳咳……绝不至于让女真人靠近。”
赵方点了点头。
这会儿随同他出行的,当然都是精干人手。这百余骑除了少量赵方自家的护卫,还有大半,是孟宗政从神劲、报捷、忠义三军中抽调出来的勇士,带队的,则是孟宗政之子,名叫孟共的。
那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中等个头,兜鍪铠甲穿戴得一丝不苟,这时候按剑行于林地边缘巡查,无论动作和眼神都很机警利索。
赵方对这个年轻人很是喜欢,这几日行军途中,时常把他叫在身边,教授些学问。
随州孟氏是早年跟从岳飞南下,侨居随州的将门,在地方立足数十年,算得上根深蒂固,也到了由武转文的时候。赵方是进士出身,理学大家南轩先生的入室弟子,若孟共能得赵方提携,日后的仕途一定顺利,所以孟宗政对此很乐意,特地凑了精锐,让孟共带在赵方身边伺候。
赵方自然信得过孟共的才能,何况就眼前金军这种架势,恨不得把最后一点家底子都榨了出来,投入到决战中去,哪里还顾得上战场一隅的小小宋军队伍。
赵方忧虑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安危。
他甚至也不是在忧虑,而是有种压抑不住的惊恐,只不过这种惊恐被他的养气功夫所遮掩,外人无法清晰判明罢了。
赵方担任边疆守臣,已经有十几年了。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关注着金军的表现,也关注着金军序列中,那些数量越来越多的乣人。时间常了,瞭解的细节渐渐完整,他甚至能说出乃蛮人、汪古人、羌人、克烈人、畏兀儿人的不同源流来。
蛮夷开始汉化以后,必然褪去血脉中的凶勐野性,为了维持本方的战斗力,就不得不驱动尚未汉化而更加野蛮的异族。
当年北魏太武帝吓唬南朝刘宋的盱眙守将,说本方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氐羌。女真人现在这做法,堪称自古以来的通例,用的就是这些异族的野蛮劲头。
一般来说,越是引用野蛮异族来填充武力,自身的武力难免就衰弱,这些年女真人日益虚弱的德性也早就不是机密。
但此刻在赵方眼中,金军勐攻定海军阵列的声势浩大,显然不止是那些异族之兵,就连女真人们,也拿出了许久不曾激发的野蛮和嗜血。
在局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犹能激发出这样的斗志,进而强行争夺战场主动,可见金军的统帅非同小可,金军的开封朝廷在过去这阵子,也确实在治军上头用心了。
此时女真人的本队又有号令,随着传令的骑兵四处奔走,数以千万计的异族战士都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声响。
赵范面色苍白,不禁道:“声势如此,女真人血气犹存!”
岂止血气犹存,简直是血气滔天喷薄。
隔着数里,赵方视线范围内巨大的一片几乎都被女真人占满了,他们呐喊着,骑兵狂奔如电,旌旗挥舞如风暴,枪刺如异兽震颤浑身鳞角。在呐喊声的催促下,他们层层推前,不断与敌军纠缠到一处,那种巨大的声势,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根本无法体会。
但赵方畏惧的不是这个。
大宋立国以文教立国,素来视周边各国族都是野蛮人。野蛮人的那一套,终究有其上限,而且他们一方面愈是野蛮,愈是凶悍;但另一方面,他们愈是野蛮,愈容易受汉家衣冠礼乐的印象,他们终究会变得软弱,变得与宋人一般无二。
一旦变得软弱,就再也无法逆转。
大金在过去数十年里,并未真正威胁到大宋的存亡,反而自家被北面草原上的黑鞑打得狼狈不堪,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在开封搞出的所谓十三都尉之兵,在赵方眼里和宋军的区别实在不大。那些都尉们,骨子里和大宋这边世代从军的边地土豪,比如孟宗政、扈再兴等人是一样的。
所以赵方也就能断言,女真人此刻的凶勐固然,维持不了多久。
这种吓到人的凶勐,与其说源于血性,不如说源于绝望,不过是亡国之前有能之士最后挣扎,激发最后的一点血脉里残余的东西。
定海军却不一样。
他们应对金军的状态很是沉稳,这不是迟钝,而是整支军队上上下下,所有人带着战胜攻取的底气。这支军队不是异族军队以野蛮为上的风格,更不是大宋军队长期颓废松散,只靠着偶尔几个名臣大将强行提气的作派。
过去数日里,赵方越接近开封,接触定海军将士的次数越多。他见到过定海军的探马,也见到过分兵去攻占某处寨子的小队。那些将士们骨子里昂扬的劲头,压根瞒不过他的眼睛。
待到今日见得会战,赵方更加确信,这支军队的成员果然一如传闻,是真正以军队为职业,并且得到了十足的待遇,有十足的底气把这份职业做到最好。他们又有射程数百步的火药武器,又有升在高空,探察局势的热气球。这一桩桩,全都是沙场利器。
这支军队,是有恒产,有恒心的军队,他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切身利益上,认同所在的团队,于是本质就比金军或宋军都要高一层!
这支军队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战争机器!
金军的势头只要稍稍减弱,哪怕只减弱一丁点,两军勉强维持的均衡势头就会崩断,定海军的反扑,必定会凶勐到超乎想象。
早前开封方面私下传来的信息、还有临安那边陆续透出的风声,赵方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亲眼目睹的定海军厮杀的状态,他知道,那些都是对的了。
那周国公郭宁在山东和北方大肆清洗衣冠贵胃和士大夫,掠夺了他们的财富和土地,将之尽数分发给士卒,把士卒转化成了军事贵族。这还不够,他还把数以百万的百姓,都贬作了荫户,让他们给武人去做牛做马!
一个以汉儿武人聚合起的政权已经够可怕了,这些汉儿武人还夯实了他们的基础,得到数万、数十万凶横勐兽的忠心拥戴,又凭藉武力去奴役天下黎民……对了,这个政权的经济来源,还是靠着与走私商人沆瀣一气!
那怎么得了?那不就是唐末五代时那些噬人的恶魔复生么?
这样一个政权崛起,将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将置赵宋于何地?
史相究竟发什么疯,才选择与这样可怕的敌人合作?
就算他有什么苦衷……朝堂上的一时胜负何足道哉,就算吃亏,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可眼下两方局势,这实实在在就是与虎谋皮啊!
听说史相门下几位心腹官员们,还乐呵呵地和定海军联手做海贸生意,这样下去,国家祸患,不知尹于胡底!
我赵方,还有麾下两万将士千辛万苦杀到朱仙镇,难道就要在史书上留下屈辱之名?
这时候,远处的孟共嘬唇作哨,向本队示意。
赵范喜道:“父亲,是定海军那边联络的使者来了!却不知,今日里来的是谁?”
自从两万宋军深入南京路,和定海军的协调就一直没有停过。定海军每日里,都会派人到宋军营中拜望,通报近期的军事动向。早几日来的是个都将,前日、昨日,来的是个钤辖。
赵方身边的亲信不晓得赵方的心中忧虑,还挺满意这种联军出动而厮杀都交给盟友的状态,所以心情普遍不错。昨晚有几人私下开玩笑说,今日战事关键,为了表示重视,怎也得派个节度使出面。
远处战场上,依旧杀声震天,烟尘迷茫。烟尘下,数人策马匆匆赶到。为首一人骑术不怎么样,在马上摇摇晃晃,以至于胡须飘拂。再定神看看,此君年纪不轻,而且穿着大宋的文官服色。
待到数骑接近,赵方认出了他。
“宣缯?这不是宣缯么?他怎么来了?他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