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缯沉吟半晌,从人不敢打扰。直到一名随行幕僚气喘吁吁从山道上来:“老爷,又有新消息。”
“讲。”
“听说,完颜合达夜袭李霆所部不成,已经兵败身死。”
山间有风呼呼吹过,宣缯低着头,扳了扳手指:“五天。”
他说:“完颜合达是最早得徒单镒的吩咐,保护遂王南下开封的重臣,也是一战击破红袄军杨安儿所部的功臣。他在开封朝廷为都元帅、河北西路安抚使,被视为开封朝廷北面的屏障,结果撞上了李霆所部,只坚持了五天!”
他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问道:“李霆所部现在到了哪里?”
“两军厮杀的当夜暴雨,引发洪水冲垮了磁、洺两州许多道路,所以,听说李霆所部后继行军的速度不快。不过……”
“不过什么?”
“赵决所部直接沿着御河行军,大名宣抚使必兰阿鲁带据城不出,而驻守滑州李固渡的都统奥屯喜哥以众降。这支兵后发先至,或许很快要到开封城下了。”
李固渡是黄河中游有名的大渡口。
靖康之变以后,金兵押解徽钦二帝及王公贵族三千余人北上,据说就是从此渡过的黄河。
后来宋金两国交聘,南使北行的道路也都经由此地,其中范成大、楼钥等人留有传世的书籍记录,讲述从开封往北四十五里到封丘,封丘往北四十五里到胙城,胙城再往北四五十里,就是李固渡。
又说这渡口处在黄河较狭窄的一段,用船一百八十艘连为浮桥,其中半数搁浅于沙碛之上,而当年决口造成的沙滩淤泥之上,多有柴草铺路云云。
所以,李固渡在大宋还颇有名气,但凡对宋金两国之间的故事有所瞭解的人,没有不晓得此地的。
一听李固渡易手,左右随从俱都失色,有人道:“那是开封北面的咽喉锁钥!那就是说,开封城东、北两面全都落入郭宁之手了?这么快?这才十天工夫!”
又有人道:“自然要快,郭宁等待了许久的机会,不发则已,一发就要致命。我看,他也怕迟则生变。”
“哪里还能有变数?这已经是雷霆万钧的势头了!谁能抵挡?”
有人迟疑地道:“咱们大宋朝廷或许……”
正猜测间,山下有一骑疾驰而来,带起滚滚烟尘。宣缯连忙起身,拢了拢袍袖,站到山坡前头探看。
马匹在山道盘旋数匝,便到了众人所在的坡地。骑士作定海军传令军官的服色,隔着老远就翻身下马,问道:“大宋的宣相公可是在这里?”
“我便是宣缯。”
“适才有快船到海州,携有给宣相公的家信,还有随信寄来的糕点一盒。我们知道宣相公今日出游,不敢耽搁,立即带来了。”
宣缯快步向前,去接过信匣,随口问道:“哦?我前日里才到海州,居然就有南方的书信送到?”
那骑士哈哈笑道:“大军往来之际,海上诸多港口都在管制之中,船只皆经查问。或许书信原是送到中都去的,半路被我们截了下来。”
“那也巧的很了,真是好运气。”
宣缯哈哈笑着,当着骑士的面打开密封的信匣,又直接拆了书信看看。
看了两眼,他谢过了送信的骑士,又亲自陪着他在山道走了半圈,这才折返。
幕僚向前半步,低声问道:“老爷,怎么就来了信件?那信件里又怎么说?”
宣缯重重吐了口气:“还真是丞相府里发出来的,纸张、笔迹和画押俱都无误。至于内容么……唉,你看吧。”
幕僚接过书信,看了两眼,失声道:“史相公决定和周国公携手了?”
那幕僚日常在临安行在耳濡目染,很明白金国开封朝廷对大宋的意义。
不在于开封朝廷的力量怎么强,兵力怎么多,或者对大宋的关系是敌对还是友好。开封朝廷只是一面旗帜,用来扰乱中原和北方的旗帜。只要这面旗帜还在,郭宁就只能一直把精力放在这个死对头身上,而无暇转往他处。
他们也都明白,既然郭宁的暴起发难,说明大宋原有的政策根本没能影响北方局势,彻底失败了。所以史相公那边,迟早会有新的决定,说不定还会派遣新的使者北上。
但这书信里的内容,实在有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那贾似道竟是周国公的部下李云假扮,而他就靠着如黄口舌,就说服了史相公,促使朝廷抛弃开封政权,转而一心一意与中都修好。
这……这不显得过于轻佻了吗?事关国家的大政,哪有这样办事的?一个金国奸细居然做到朝廷命官,难道不该立即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他的同夥?哪有待之如上宾,还听他胡言乱语的?
“这……这……”随从将书信叠起,然后又打开看看。
他抬眼再看看宣缯,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大宋又要重蹈当年联金灭辽的覆辙,自家给自家挖坑。
“也只有这样了。”宣缯报之以一声长叹。
“老爷的意思是?”
“那贾似道在大宋活跃了数月,他既然暴露出自家身为金国都元帅府左右司郎中李云的真实身份,史相公就没法不同意他的意见了。”
“这……我不明白,这区区小贼……”
“干道年间,曾有汉儿刘蕴古自燕地南下归正,做到了右通直郎、太平州通判。后来此人暴露了金国奸细的身份,引起朝堂上巨大波澜。当时洞烛其奸谋的,便是史相公的先尊,越王史忠定公。史忠定公也正是因此,才一向力主少用归正人,更不能轻易授以权柄……”
“偏偏史相爷用了一个奸细,还用他去参予了淮南军政,建立新军!”
“正是。”
宣缯重重叹气:“你想,贾似道既然是金国的人,那他的父亲贾涉可信么?贾涉如果不可信,淮东制置司可信么?淮东制置司下属,史相爷原本交给崔与之等人负责,后来又转隶给贾涉的忠义军可信么?他牵头拟订章程的上海行可信么?”
“贾涉只有一人,再怎么也……”
“贾涉绝擅经营,在淮南人脉广阔,是淮南地方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谁能保证淮南那么多的军民官商,没有被他拉拢?就算你能保证,朝堂上与史相公不对付的那些人,会相信么?”
“这……”
“咱们再看贾似道本人。他在临安行在挥金如土,动辄几千贯出去;他在宁波那边,直接处置海贸事宜,隔三差五给史相的亲信门下分红返利,又是动辄几千贯出去;他在淮南的几个新设钱监奔走,协助史宽之筹建另一支新军,依然是动辄几千贯出去。这样的手面,谁能保证临安没有人被他拉拢?谁能保证海商没有人被他拉拢?谁能保证,天台史家的大公子史宽之没有和他私下勾兑?谁能保证我宣缯没有成为李云的走狗?”
宣缯万一被牵扯进去,他的部属们又会如何?
听到这里,幕僚脸色惨白。
宣缯继续道:“这些怀疑,随便提出一项来,都会激起朝堂上对史相不满的无数疯狗,激起针对史相门下的腥风血雨!再退回一开始的话题,史相的先尊老大人能洞察奸谋,史相却一反先尊的做法,用了归正人组建武力,用海上之人赚取钱财……这是什么?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史相做到了么?”
幕僚嘴唇颤抖,竟不能言。
站在政治对手的立场上,史相此举无疑是不孝,而一旦沾上不孝的罪名,谁能保证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只到史相的门下,而不到史相本人?
“所以……”
宣缯也觉得发闷,他捶了捶胸口,沉声道:“所以史相只能从一开始就和周国公有默契,史相只能一开始就知道李云的身份,史相只能一开始就和周国公郭宁共同组织了对开封朝廷的战争。”
这个决断或许成功,或许不成功,但无论如何,都比史相被郭宁蒙蔽了,要强十倍百倍。
这个决断无论对大宋有利还是有害,对史相来说,却是避免眼前困境的唯一办法。
随从目瞪口呆:“那……我们怎么办?”
宣缯打开装着糕点的盒子,捻起一块,随手把盒子扔给幕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赶紧走吧,我得赶紧去向耶律楚材示好啊!”
糕点盒子里摆着林林总总十五六种糕点,都是临安行在有名的好东西。其中宣缯素日里最喜欢吃的雪花酥,却只有一块。方才宣缯便当仁不让地捏了这块雪花酥在手。
几名随从听了他的吩咐,忙去牵马,没人见到宣缯慢慢揉着,把雪花酥揉成了碎渣。而碎渣里,还有一卷极细长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