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全真教的发展,可谓波澜起伏。
只以这座太极宫来说,大定十四年的时候,宫观建立,为了表示庆贺,世宗皇帝带着皇太子, 率百执事款谒修虔,遂命为道场三日夜,可谓荣耀至极了。全真教的影响力,便由此探入中都。
不料才过了两年,朝廷决意鬻卖寺观名额及僧道度牒,用以筹集军费。当时全真教初起, 或许有钱的道友不够多, 又或许花在场面应付的钱太多,账上少了活钱, 以至于教中赫赫有名的丹阳真人交不出购买度牒的一百贯钱,硬生生被遣回原籍。
到了明昌年间,提点天长观事的道士孙明道很擅长上层路线的经营,由于设普天大醮为太后祈福的关系,某日得章宗皇帝一句,说“老君道教乃中国之教,不比释氏西胡之人”。于是宫观再度兴旺。
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多久,由于全真教在中原等地迅速发展,章宗皇帝担心有结社叛乱的隐忧,命令禁止全真教的传播。而天长观又莫明遭了火灾,除了老君石像,烧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大体来说,大金朝廷对宗教既利用,又防范,或许还有其它手段施展, 正如宗教对朝廷一般。
此后数载, 全真教中地位更加显赫的长春真人频繁往来中都和山东。比如大安三年十一月,他就在方才解除戒严的中都城里主持了醮事。
但这位宗教领袖当已看明白了,越来越不安全的中都,已经越来越不适合作为一个庞大教派的影响力中心。所以他更多的时间放在故乡山东,代替他主持中都局面的,乃是亲传弟子中排名十七的重玄子孟志源。
重玄子是驻扎中都的合适人选,他正当壮年,精力旺盛,口才出众,又生得丰神俊朗,令人一望而以为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是以坐镇太极宫以来,颇得内外人心。
此时他从静室出来,沿着长廊一路经过灵官殿、钟鼓楼,所经之处,道士、香客纷纷口称“真人”、“大师”,于路伏身顶礼。
重玄子微笑颔首致意,一如平常那般雍容,脚下步伐却比往日快些, 而且越来越快。
将至三官殿, 他忽然向某个角落闪身, 推开一道偏门, 便迈入两侧高墙的甬道。他在甬道间快步奔走,随手脱下莲花冠和道袍,从另一头开在奉先坊的店铺出来的时候,已恍然成了个富家翁。
这位富家翁匆忙跳上马车,一迭连声地呼喝去向。
马车沿着通玄门的大道往南,绕过弘法寺的西墙,转入会仙坊,停在了另一偏僻甬道的尽头。
有两名仆役眼见马车过来,连忙迎接,却被重玄子一手推了个趔趄。也不待旁人引路,他提着锦袍前襟急奔,接连闯过两道门。
一口气跑进了第三道门里的幽静小院,重玄子已然满头大汗,颅顶热气蒸腾,彷佛修炼有成,生出了庆云。
他快步踏过河边草茵,大声喊道:“兄长!出事了!”
小院不大,却颇为精致,有垂杨绿柳、假山池塘。波光倒影轻轻摇动,愈显院落静寂安详。
池塘边,置一榻。榻上一侧卧老者手持书卷,双目微睁,似看非看。榻后有侍女轻挥罗扇。
重玄子这么一喊,吓得侍女花容失色,罗扇坠地。
老者哈哈一笑,先让那侍女退下,然后抚髯问道:“志源,何事惊慌?”
“完颜纲帐下的那条恶犬死了。有人把他的首级,送到了太极宫,想要以此求见兄长。”
原来这老者,便是当今朝堂上两位宰执之一,官拜尚书右丞的徒单镒。
“赤盏撒改行事过于刚健,迟早出事。我早劝过他,可惜他骄横自大,听不入耳。”徒单镒长叹一声,问道:“送来首级的,是什么人?”
“送来首级的,是安州义勇首领郭宁。正是他杀死了赤盏撒改。”
徒单镒继续问:“赤盏撒改犯了什么事在郭宁手上?”
“随同首级送来的,有赤盏撒改的随身文牍,其中还有完颜左丞的手书。我看那文书的意思,是完颜左丞令他前往安州,彻查安州刺史徒单航勾结匪徒,袭击朝廷重将纥石烈执中的疑案。”
徒单镒点了点头:“于是安州义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兄长,纥石烈执中复职之前,在涿州与杨安儿打过一仗。当时朝中都说,杨安儿所部凶悍异常,以至于纥石烈执中吃了亏,部将蒲察六斤战死。后来又有传闻,他吃亏是真,动手的却不是杨安儿,而正是这安州义勇首领郭宁。”
“有趣。”徒单镒捋着须髯的手一顿:“赤盏撒改的部下呢?他要在安州坐那么多事,一定带了不少人手同往。”
适才在太极宫里,重玄子佯作镇定,其实震惊至极,只顾得瞥了两眼卷宗。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老者问得快,他也回答得快:“安州义勇清晨进入渥城县,四面合围,随同赤盏撒改进入安州的数十精骑,无一漏网……无一幸免。”
老者沉吟片刻:“先打败了纥石烈执中的亲兵,然后,又突袭消灭了完颜纲帐下的精锐?中都路的范围内,天子脚下,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徒单航在安州作刺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说到最后,徒单镒的语气有些凌厉。
重玄子垂首不答。
他依稀记得,年初时徒单航遣人送了纥石烈执中的军旗,说是从杨安儿军中的缴获,又隐晦提起,打算收编当地的丁壮以为己用。那时候,兄长可没什么不愉快,还能乐观其成的样子。
“徒单航怎么样了?”
“据卷宗上说,赤盏撒改来时,他受了惊吓。这时候正在安州义勇的营地里休养。”
徒单镒摇了摇头,沉吟半晌:“那么,赤盏撒改什么时候死的?”
重玄子用袖子擦了擦汗:“据称,是三天之前。那郭宁杀了赤盏撒改之后,立即收拾上京,求见兄长。沿途并不耽搁。”
徒单镒掐指一算:“从安州到中都,三百三十里路程。三日即至?倒也殷勤,倒也果断!”
“是。”
重玄子瞧了眼徒单镒的神色,劝说道:“出了这档子事,完颜左丞必然暴怒,那纥石烈执中也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无论这郭宁的所作所为是否出于兄长指使,完颜左丞都会如此认定。兄长,接下去数日,朝堂上必生大乱,我以为,好在这郭宁来的快,咱们须得趁此余裕……”
徒单镒挥手止住。
重玄子立即噤口不言。
徒单镒又问:“他们今日到此,立即就找到你的门路?倒也奇怪……是什么人在其中牵线?”
“那人,兄长你见过的。”重玄子喟然道:“是霸州杜时升。”
“什么?杜时升?他还活着?”
徒单镒猛然站起,身体却不知为何摇晃两下,几乎站不稳。
重玄子抢上来搀扶:“兄长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坠马伤足,并无大碍。”
“兄长是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这个时候,可一定要保重啊!”
“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徒单镒缓缓坐回,屈伸了两下膝盖,呵呵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