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部下们都知道,郭宁的脾气是有点暴躁的。虽然他总能控制得很好,并不向部属发火。但谁要是面对着他的恼怒,便如面对一头随时会暴起噬人的勐虎,难免提心吊胆。
很明显,元帅刚和蒙古人的四王子达成了某种默契,但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默契。这种时候,大家还是躲得远一点为妙,他老人家看什么不舒坦,我们改还不行吗?
瞬间数十人呼喝,把出城汲水的汉儿们整顿出了齐齐整整的队列,队列里每个人都挺胸凸肚,站得如树桩子笔挺。
队列前后的赵瑄和张绍对视一眼,两人叫着号子,就把队伍带出去了。可惜那些汉儿奴隶们到底少了点血性,队伍走到城门口,靠近勒马而立的郭宁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往外侧偏一点。
二三十人走过之后,整条队伍几乎要踩进门洞边缘的排水沟了。
郭宁这时才注意到众多畏惧的眼神。
他自失地笑了笑,拨马入城,但马蹄得得轻响的时候,他忽然又走神了。
早前郭宁听闻蒙古人向西行动的消息时,甚是欣喜。
他和移剌楚材两人暗中商议,都觉得这种行动,分明是在拣软柿子捏,证明蒙古军非得通过十足把握的征服和扩张,才能保持稳定的政权结构,维系黄金家族超越部族和地域界线的政治影响。
站在蒙古人的角度,必定打算先从弱敌着手,不断掳掠挟裹,恢复实力,然后再倒回头来,与定海军决一胜负。但这想法可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移剌楚材调取过大金国的密档查看,他告诉郭宁,大蒙古国以西,有契丹人建立的西辽,还有突厥人建立的诸多强大国度。蒙古人这一去,断不能摧枯拉朽。在相当时间内,他们必定被牵扯住精力,而当他们回头时,会发现定海军的力量增长,比蒙古人更快。
郭宁的梦中所见,与移剌楚材的想象大不相同,所以移剌楚材侃侃而谈的时候,郭宁总觉得对那些“强大国度”的信心不足。
但他在北疆生活多年,是自幼眼看着蒙古一步步崛起之人。他深知草原上的经济有多么脆弱,物资有多么贵乏,深知蒙古人就是穷极了、恶极了的狼羣,所以才特别可怕。
成吉思汗用征服和掠夺来激发人心深处的兽性,凭空生造出蒙古人的国家。但这个国家毕竟在征服和掠夺之上,其凶悍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脆弱的基盘,在掠夺停止或中断的瞬间,其经济基础和统制体系也就会随之土崩瓦解。
作为草原上罕见的雄杰人物,成吉思汗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他虽然在定海军手里吃了大亏,却并不急于复仇,而是立刻整合各部,马不停蹄的转而向西。这不止是捏软柿子,也是为了维持政权存在而做出的唯一正确选择。
在郭宁看来,这个征服的过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除非定海军在东方露出可趁之机,否则草原上强悍的战士们只会如同脱繮的野马羣,疯狂地一波一波推进。直到某一天,征服到了结束的时候,出现两种结果:
或者蒙古人的军事力量被彻底耗竭。或者蒙古人终于能在所征服的地域,建立起不同于草原的,能孕育出深厚根基的政权。
结果是前者的话,郭宁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如果是后者,郭宁将要面对的,也不会是成吉思汗期待的那个席卷万国的势力。当大量蒙古人在征服的广袤土地上落地生根,建立起不同的国家以后,郭宁所要面对的,就依旧只是那个草原政权。
那种局面,郭宁又有何惧哉?
无非是摆开千军万马决战罢了,郭宁绝对相信自己能赢。
所以,郭宁实实在在地乐见蒙古人大举西进。
可当他真的来到缙山城,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和拖雷达成默契以后,他又忽然有些后悔。
他发现,自己对蒙古人的敌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回忆适才谈判的经过,愈来愈强烈地感受到拖雷的变化。
那不止是沉稳,聪明或者狡诈之类,而是某种其它的东西存在于拖雷身上。郭宁皱眉想了很久,才慢慢理清了思绪,那东西就是汉语和汉人的礼节,拖雷掌握得非常好。
两方谈判虽只寥寥数语,郭宁却几乎觉得坐在对面的就是个汉人。
郭宁和拖雷前后接触了两次。他觉得拖雷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这一次的表现比上一次更聪明。一个普通的蒙古人,绝不可能有耐心学这些。但拖雷却不止学了,还下了大功夫……他讲话的时候居然还文质彬彬!
拖雷能把汉话掌握到这样纯熟,必定也同时瞭解了汉家的学问,掌握了草原民族少有的眼界和见识,乃至更多的知识。
这样的话,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蒙古人么?
可以说,也克蒙古兀鲁思在成吉思汗手中,就只是个强盗集团。这羣强盗虽然凶悍,却没有治理能力,其领土再怎么广阔,也只是强盗肆意抢掠的势力范围而已。
但如果拖雷在蒙古人的政权里掌握了更多的权力,大蒙古国会是什么样?
郭宁忽然勒马。
他的胸怀中涌动着震惊和后悔。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就是刚才谈判的时候,应该拿起身边的铁骨朵,对着拖雷的面孔砸下去。砸死算完,然后让他身边那个蒙古老儿去向成吉思汗传信。
成吉思汗是枭雄。郭宁敢打赌,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名声扫地的儿子死掉,而放弃蒙古人的大政,与郭宁死拼到底。
当时没这么干,有点可惜了。
现在去弥补,来得及么?
我昌州郭六郎自起兵以来,行事从来都肆无忌惮,杀敌闯关,这一次为何不杀?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杀一个蒙古死敌,断绝一条蒙古人可能走通的路,这划得来!
想到这里,郭宁的脸上不可避免地现出了杀气。
倪一日常跟随在郭宁身边形影不离,一见郭宁神色凌然,立即拨马上前半步:“元帅?”
郭宁稍侧身,抬手示意:“点起精骑两百,随我……”
话说半截,他又住嘴。
这想法不错,不过只是想想而已。蒙古人有他们要走的路,定海军治下数百万军民也有要走的路。与其竭尽全力阻断别人的路,走好,走通自家的路才是正经。
只要郭宁和夥伴们走在正确的路上,蒙古人的力量再强也不足为惧。
反之,如果郭宁不能走通自家的路,徒然与蒙古人一直撕咬下去,这局面于百姓,于天下,于郭宁想要的未来又有什么益处呢?
郭宁放下了手臂。
“快要天黑了,让弟兄们趁着亮光赶紧涮洗战马,喂些谷物豆料,明天还要赶路呢。另外……张绍呢?”
他抬头看看天色,又探望四周,哈哈地笑道:”前年他答应过,待到回返山后军州,就要射只肥硕黄羊,请我吃烤羊肉。现在我来了,这厮倒是把羊肉烤起来啊!”
在郭宁催促吃食的时候,拖雷和他的十余名那可儿纵骑飞奔,毫不停留地穿过山林和峡谷的阴影,一直到天色暗澹得完全看不清前路,他才稍稍放缓速度。
而纳敏夫叫道:“四王子,看!咱们的骑兵来迎接了!”
在峡谷的对面,数百名骑兵手持松明火把,像是一条火龙从高处蜿蜒盘旋而下,没过多久,骑士们来到拖雷面前,纷纷下马行礼。
拖雷翻身下马,把跪伏于前的部属们一一扶起。他微笑着环视众人:“托各位的福,我办成了!你们说的没错,定海军也想要和平!”
因为拖雷直属的几个蒙古千户都遭削弱,此刻在场的蒙古夥伴,只有赤驹驸马一人。
又因为蒙古的中枢执政架构剧烈变动,不少人被排斥出了原来的位置,转而托庇于拖雷。所以拖雷的身边,近来又多了好些新同伴。
其中,有英武的契丹人耶律秃花,有相貌憨厚的汉人老者刘伯林,有精通簿书、钱谷的女真人粘合重山,还有相貌英俊而略显瘦削的汉人武将郭宝玉。
这个小小的班底与众不同,但却非常可靠。
拖雷对他们说话的时候,用得依然是纯熟的汉话。众将俱都笑着恭喜,唯有郭宝玉神色警惕地看着南方,沉声道:“四王子,郭宁这厮凶横成性,动辄杀人,保不准恶念突生……咱们快些离开,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