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包括周客山所领的南方海商队伍、李云负责的羣牧所商业系统、汪世显监管着的山东各处港口,乃至杜时升在山东熟悉的一批商贾,纷纷确认了消息,大宋朝堂将有举措,粮食贸易难以为继。
对此,中都方面很快回复,要各处负责的官员派遣得力部下,到中都专门汇报,统计物资上的缺口。
中都的命令传到南方,难免延误。传令使者抵达密州胶西时,周客山恰好登船离开了榷场,去往章恺的故乡明州庆元府,打算利用当地宗族的力量打探市舶司的动静。
这会儿留守榷场的,是资深的定海军军官赵斌,还有他们周旋海上,陆续集合起的七八艘船只和水手。
海上风霜袭人,赵斌比两年前见老,但举动间的威势强了很多。毕竟他现在不是小小队正,而是海上大商的护卫首领,暗地里领着定海军的钤辖职务,手底下横行海上,杀人无忌的汉子,少说也有七八百人。
当年他们三人以章恺父祖留下的一艘千料船只为起家的资本,到了这时候,光是歇在榷场的,就有五千料的大船两艘、两千料的中型船只四艘。
赵斌领下帅府命令,不敢怠慢,当即从船队和商队下属,挑选了两个比较熟悉物资进出数字的得力纲首,又连夜清点了往年的出入物科簿,最后叫了自家的亲信王二百来,让他带精兵十人,陪同去往中都。
结果到了晚上,两个纲首夤夜来访,小心翼翼地请教赵斌,询问郭元帅性子如何,言语可有什么忌讳。
扭捏半晌,两人又道,毕竟郭元帅自从进了中都,身份就不同于寻常贵人,咱们又是在外招募的部下,初次拜见,哪里言语失礼,就大大不妙了。至于王二百这厮,海上本领扎实的很,嘴上本领却大有问题。由他带人护卫,总觉得迟早会闹出事情。
对此,赵斌只觉啼笑皆非。他自己是在馈军河营地就跟随郭宁的老卒,印象中的郭宁,始终是那个英锐青年,哪怕当上大官了,也并无变化,所以不明白两人担心什么。
但他们对王二百不放心……赵斌仔细想想,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索性这会儿正是五月头上,季风未起,近海商船倒也罢了,长途的远洋航行乃至杀人越货的季节还没到。赵斌当场拍板,自己亲自出马,陪着两个纲首走一趟。
次日,他选了艘用于沿海的多桨船,带着部下们径放直沽寨。
海上行程用了六日,到直沽寨出示公文,更换了凭由,然后船只由信安海壖入潞水,一路北上。沿途但见大小船只络绎,好几支认旗都是他们熟悉的。而水畔拉纤的纤夫、牵骡马协助腾空货仓,以便越过浅水区的驼队,其成员里头,看得出有许多受监管的降兵,还夹杂着不少蒙古人。
五月份的气候已经开始热了,在日头照耀之下,这些降兵们挥汗如雨,每个人的衣袍都湿透了。在替前头一艘大船卸下多余物资,减少吃水深度的时候,蒙古人的动作居然尤其麻利。
眼见此景,众人不禁感慨。
船只三天后到通州,再转驿站车马,当日抵达中都。赵斌自然沿途指指点点,向夥伴们讲述自家当年在中都战斗的经过。
一行人经丰宜门入城,往瓮城旁边形同巨大堡垒的元帅府交付了文书,转入馆舍。刚放下行李,椅子都没坐热,便有人赶来传令,都元帅召见。
召见的地方,就在都元帅府后院。
一行人绕过两道门户才知道,这后院几乎等同于护卫们日常习武的校场。校场四周,有全副武装的卫士站岗守卫。这些最核心的卫士,几乎都是河北溃兵出身的老卒,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杀气森然。其中有几个人,赵斌是认得的,但他硬是没敢打招呼,只沿着前头侍者引路,俯首向前。
院落的东面,有几栋房子,还有马厩和一座塔楼。一批民夫正在那一面忙活着,看样子是要砌一堵墙,把校场和房舍所在隔开,还有人用推车搬运些花木进来,像是要稍稍修饰。
院落的主体,整个都铺着细砂子,沿着高墙悬挂了好几具箭靶,还有几排厚重的人形木靶,应该是用来挥刀劈砍的目标。木靶已经被削得凹凹凸凸,不成样子。
身材高大的郭宁光着膀子,站在一座木靶前头,随手将一柄直刀扔在兵器架子上。有纲首眼利,当即看见架子上还摆放了那柄赫赫有名的铁骨朵。
因为刚进行了高强度的训练,郭宁浑身汗水,沾了好些细碎木屑,腰身和背部的肌肉更是明显贲张,宛如铜浇铁铸。
赵斌在海上时,常向部下们讲述当年厮杀故事,以此来聚拢人心。他是有手段的资深军官,讲述时主要都在吹捧定海军的利害,偶尔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当年在昌州如何结识的郭元帅;又是如何在蒙古人的追击中且战且退,一齐来到的河北;最后又是如何在中都并肩厮杀,所以才得了船队首领的职务。
这种侧面的自抬身价,比正经吹嘘要有用的多,所以现在船队的纲首们几乎都当赵斌是郭宁的旧日好友来着。
此时正式拜见,赵斌可不敢失礼,他隔着老远就郑重拜伏报名,两个纲首也连忙跟着跪下。
而郭宁大步上来,一把揪起了赵斌,不让他叩首,口中大笑着道:“我看到文书,喜出望外啊!这不得赶紧让你们来?哈哈,哈哈,老赵!咱们得有两年没见了!”
说到这里,郭宁用力抱住了赵斌,猛地捶了捶他的后背。
赵斌也呵呵地笑个不停。他下意识地想要与郭宁拥抱,又实在不敢。因为左臂顶端不是手掌,而是铁钩,他害怕铁钩碰到了郭宁,只得高高举起。
后头两名纲首眼看郭宁与赵斌如此亲热,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来,惊得是自家钤辖果真与元帅交情深厚,这条海上大腿,咱们抱对了,以后更要死死地抱紧。二来,真不曾想到短时间里驱使万众席卷大金广袤领地、上百军州的强大军阀,竟然就是这么一个毫无架子的年轻战士!
“来,都来坐。”
郭宁披上圆领短袍,招手让侍从们搬来桌椅,摆放茶水。他就在木靶旁边坐着,开始询问赵斌等人有关海上物资输入的详情。
他对海上的气候水文明显不熟悉,有时候问一句,众人不得不仔细解释,后来干脆在砂石地面上勾勒示意。但他对船队的编制、规模乃至航线设置等方面,又明显地做过功课,显得很熟悉。
赵斌介绍那两名纲首的时候,他立即就讲起了两名纲首在加入船队后的某些事迹,加以夸赞。而纲首们汇报物资交易情形的时候,他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问几句,纲首们不得不赶紧翻查账簿,才能明白。
众人聊了好一阵,眼看日影渐长,郭宁意犹未尽地起身:“我算是大体明白了。也就是说,此前的半个月,已经有六拨议定要往胶西的船队失期,对应的粮食总量,在十万石上下。而端午以后,南风将至,本来是船队大举到达的时候。但庆元府和平江府两地粮船集结甚少,所以估计从端午到十月期间,海上的粮食输入要减少六成。”
“正是如此。”
郭宁点头:“行,这样就可以了。”
他笑着对赵斌等人道:“我另外还有公务,你们且去休息。不过,海上豪杰来此,很是难得,今晚我请你们吃饭!”
赵斌等人受宠若惊,连声应了,退出后院。
一直到见不着他们的身影,郭宁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一沉。
下个瞬间,他反手抄起铁骨朵,奋力挥砸。眼前厚重木靶被巨大的力量捶击,猛地摇晃几下,咔嚓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