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外的侍从得了郭宁的命令,按刀大步而行。
没走几步,郭宁把他叫回,拍了拍他的胳臂:“不必去了,医官自有他们的一套,让他们慢慢来吧。”
定海军如今的局面,看似跨有辽海五州,兵强马壮,风光无限。但这局面,建筑在一个关键上头。这关键,便是杨安儿的存亡。
天下有识之士,所见略同。梁询谊来到山东才几天,就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定海军内部的聪明人,自然看得更清楚。皆因这个局面本就是郭宁一手造成的。
在郭宁眼中,杨安儿所部,既是为王前驱的棋子,也是阻断朝廷与定海军直接接触的盾牌,更是切断大金与宋国淮东方面的陆上交通,迫使中都朝廷不得不依赖海上走私贸易的好夥伴。
为了确保杨安儿把他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郭宁甚至在密州一带展开与红袄军的贸易,用相当划算的价格,卖给了他们不少的武器和粮食。
但是,如果杨安儿所部发挥不了作用,郭宁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抛弃。
哪怕红袄军的将士们,多半都是在朝廷治下吃不上饭的可怜人,他们对朝廷,对女真人统治的憎恨,与定海军的将士颇有相通的地方。哪怕定海军中,有些将士和红袄军曾经有过联系,或者本身就曾是红袄军中的骨干人物。哪怕郭宁本人,对红袄军中某些将士颇怀善意。
但成大事者岂能心慈?既然成了一方军政领袖,肩负着数万数十万人的未来,就只能用利益衡量一切,顺势而行,容不得半点温吞犹豫。
郭宁转回身,站在书房门口,自嘲一笑。
在武人们看来,郭宁始终是原先那个刚烈勇勐的战士,实际上,越到了关键时刻,他就越是虚伪和冷血了。
郭宁转回书房,几名核心的部下仍在商议。
徐瑨侧身站在郭宁的书桌旁,将这些日子书房角落的架子上,从录事司的探子近期报来的各种文书,抽出与红袄军战况相关的一部分。
一面整理,他一面道:“最近一份军报是前日的。说的是杨安儿从密州交割了两万石粮秣,遂亲自领军,绕行邳州、宿州一线,意图先破淮上,进而驰骋南京腹里。只看当时局面,红袄军犹自占了上风。”
说到这里,他找出了那份文书,将之递给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取了看过,点头道:“所以我觉得,就算这场攻势不利,红袄军也尚有余力,不至于崩溃。他们在海岱之间,犹有稳固的地盘,兵马的数量也多。留着他们在,再支撑一些物资,他们依然能隔绝来自中都和南京方面的压力。”
边上骆和尚用力摸了摸头皮,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不知淮上的战况怎样。不过,看那使者满身是血的模样,不像是尚有余力。咱们真就不做什么?”
移剌楚材默然半晌:“眼下还不到时候。方才也说过了,我们的准备还远远不足!等等再议论吧,看那使者带来了什么消息。”
说到这里,他也起身往偏厅方向看看。
几个医官还在里头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护送使者来的军士说,此人昨日纵骑奔过高密,身边一个活着的同伴皆无,只说十万火急求援……怎么就狼狈到这种程度了?红袄军动不动就动用数万人,蜂羣也似地冲杀,谁能让他们忽然之间吃这么大的亏?
靖安民在一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光听凭使者一张嘴说可不行。录事司派人去打探了么?”
徐瑨欠身道:“派了精干之人全力打探,另外,也发动了我们在红袄军中的几路暗线。消息报回,当在这两三天里。”
“那也行。”靖安民看了看郭宁的神色,轻笑道:“两三天后再决定,也没什么。这种事情,我等了好几年了,不在乎这两三天。”
所谓的“这种事情”,自然便是造反了。
此番郭宁在辽东的胜利,动用的兵力极少而收益极大,使得诸多将校的信心空前膨胀。
之前数月,许多将士们被郭宁勒令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地练兵备战。可数月下来,人人摩拳擦掌,舞刀弄枪,已有些不耐烦了。
当郭宁往辽东一行,所有人都将战况看在眼里。
辽东那边,契丹人造反,大金的朝廷可有任何办法?他们没办法,是我们将之扫平的!身为女真人的辽东宣抚使造反,大金的朝廷可能压制?他们也没办法,还是我军一战将之击破的,还轻而易举地夺取了他们的本据!
大金的朝廷真已经烂透了,压根算不得什么!只消以利刃一挥,我们就可以……
甚至就连蒙古人,在将士们的心里,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可怕。
河北塘泊里头,已经赢过一场了。海仓镇这边,又赢过第二场,在咸平府外的黄龙岗,是咱们连续赢下的第三场。三次都是以少胜多!
终究蒙古人也是人,也是杀得死的!咱们凭着数千人马就能打这样的胜仗,如果扩军到数万呢?
归根到底,将士们从漠南到河北,再到山东、辽东,短短两年之内,他们什么样的敌人都打过了,而自家的兵马从数百到数千,眼看着要到数万,地盘更是翻着倍的扩大。
新的胜利,又一次鼓舞了将士们,使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觉得,既有这样的力量,早该做点更大的事!
方才好几名军将皆道,杨安儿既然受挫,定海军不如趁机将之吞并了事。以定海军在登来三州的经营,再以本部精锐为骨干,只消吸收杨安儿所部十万以上的兵力,便立即就能整合起空前强大的力量。
以此为凭,郭宁压根就不用再戴着大金国定海军节度使的帽子了,举此强兵席卷山东,进而北上中都,才是正经。煌煌伟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之处,为此,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但以移剌楚材为首的文官们,则坚决反对那几名军将的意见。
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秋收还没到,府库还空着,凭什么去扩军?节帅方才说,要签军一万五千,那已经得咬着后槽牙多方筹措了。
你说要收编十万大军?那么多张嘴,吃什么?你倒是试着从土里刨食出来啊!要是刨不出,难道你们要挥军四处掳掠,去做流寇?
笑话,要做流寇,诸位在河北就可以做了,不辞辛劳来山东做甚?
节帅有话在先,“高筑墙,广积粮”,如今各地的经营还没完善,第一年的粮食收获还没入仓,这就要改弦更张了?
难道要半途而废?这不更是笑话吗?
何况……
移剌楚材笑着对靖安民道:“咱们要考虑的,不止是兵事上的进退,也要考虑天下大局。如果我们骤然起兵,合杨安儿之众,会给中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会给南京路、给东北内地,甚至给蒙古和南朝宋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原本与朝廷虚与委蛇,以在山东发展。接下去,难道要和蒙国或者宋国虚与委蛇,以抗大金?这么做,对我们的利弊何在?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些想不清楚,便不能轻易决定大事。”
靖安民深深吸了口气:“所以,议一议无妨。有些事,议一议才清楚。”
郭宁在旁,听着两边争议了许久。
他的威严极盛,文武们的争辩不至于失控,所有人都明白,最终要怎么做,都得郭宁来决定,而后继的斟酌商议,恐怕绝不止于眼前一次。
而这时候,书房门外,医官道:“启禀节帅,那使者醒了,不过,状况不是很好,可能又会晕厥……有什么话,须得赶快问。”
徐瑨第一个跳了起来,奔出门外。
郭宁随即起身,众人跟在他身后,涌到偏厅。
这厅里药味浓烈,热气腾腾,众人进门的时候,见徐瑨正扶着使者的脑袋,把耳朵凑在他翕动的嘴唇旁,脸色有些古怪。
“他说什么?”骆和尚大声问道。
“他说……汉王死了。”徐瑨道。
“汉王是谁?这厮湖涂了吧?他娘的哪里又来了个汉王?”李霆在旁抱怨道。
“是杨安儿。”郭宁应声道:“杨安儿此前在东平府建制立国,自称汉王。”
他来到使者的牀榻旁,稍稍弯腰问道:“杨安儿出了事?”
那使者身上有几处可怖的伤势,脸色灰败得犹如垩土。他竭力张嘴,却气力不济,几次都发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微弱的声音挣出又一句话:“杨元帅,杨元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