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身披轻甲的士卒们,大都是徐瑨的部下,平日里专门负责巡哨戒备的。自从郭宁打退了蒙古人,莱州境内立刻就成了诸多势力关注的焦点。这几日里,隔三差五就能抓到一些身份不明的鬼祟人士。
抓住探子的士卒都有功劳,于是没抓住过探子的,也都擦亮双眼,摩拳擦掌,把警惕性抬到最高。
但士卒们又不是傻子,被张荣这么连番大嚷,感觉出不对了。
“听说慧锋大师真已经回来了,确实坐的是海船!我刚才还在码头看着船队进港呢!”
“许猪儿那小子也说,是在海边礁石滩那头,撞见的此人。”
“船队是去接应济南来的百姓人丁,这人说,他便是济南的!”
“……真抓错了?”
士卒们兴高采烈的脚步一滞。
“要不,派个人去码头,找赵都将或者刘都将,问问?”
“娘的,那可来不及了。先松了绑……就算这人有问题,我们大夥儿盯着呢,还怕他跑了怎地?快快,节帅在前头等着呢!”
当下张荣被放开了,严实依然灰头土脸被捆着,两人来到郭宁面前。
张荣顾不上严实,先把缠在腰间的袍服重新穿上,让自家形貌稍稳重些。
郭宁的经历够丰富,眼光也足够敏锐。凝神扫过,就知这两人气度非常,绝非细作之流。当下他摆了摆手,向着士卒们道:“你们几个,把那位也放开吧,我估摸着,哪里有些误会。”
士卒们讪笑着连忙动手。
绳索松开,严实背脊着地,一个骨碌起身。他是那种容易义愤上头的豪侠性子,为了世交好友的安全不管不顾地翻山越岭来此。但刚才只听张荣说了一句,便知道自家怕是哪里想得左了,李世弼父子两人并无危险,而定海军与蒙古军之间,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交易。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再看郭宁,只觉郭宁目光炯炯有神,有一种杀过很多人才会获得的,不太把人命当回事的凶恶隐藏其间。张荣和严实也都是此中老手,感觉不会错。
而这会儿,郭宁的姿态又很放松,笑容很随和,并不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也没有女真人高官的那种故作威严。他开口说话的语气与方才并无不同,就是一个老卒在和同伴谈话那样。
“请教两位的尊姓、大名。”
严实自觉模样太狼狈,于是示意张荣出面。
“在下张荣,济南历城人,如今在济南城外黉塘岭,聚集了三五千人,姑且栖身。”
张荣拜过郭宁,坦然讲述自家的身份来历,又把严实的情况也一一说了,尤其夸赞他与蒙古对抗的义烈,又痛骂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拥兵不进,胆小如鼠。
听得张荣自称与董进熟悉,郭宁把董进唤了来,一起攀谈。
原来董进投入郭宁麾下,就是昨天的事。他是直性子人,到莱州一见军威赫赫,立即动心,于是来到军堡门口,说自家武艺很好,是来投军的。
郭宁让赵决试过董进的武艺,果然出色。赵决又与董进射柳为赛,以他在军中屈指可数的箭术,也不过胜出董进半筹罢了。
待到知晓董进年才十四,郭宁甚是喜爱,又想到董进本地人的身份,正好显示郭宁对山东豪杰的信任,便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权做个傔从,跟着倪一。
董进昨晚、今早才安排定了宿处,认识了同僚,上午便向郭宁告假,说要去长白山把童养媳袁氏接来。
郭宁当即同意了,让董进明天启程,快去快回,又额外赏赐了一些钱财,供他安家所用。
所以,张荣若晚一天来,就遇不到董进,恐怕也不会生出这场误会。
至于严实,只连声抱怨自家倒霉。他身在东平府,与莱州隔着老远,还有偌大一座泰山横贯其间……他日夜兼程往山沟沟里赶路,是真不知道定海军打了这样的胜仗。
几人身份虽然悬殊,但郭宁并不以地位压人,而保持着自己边疆老卒的姿态,讲过了当前局面,又谈说些底层人士才会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谁谁的武艺如何,哪里的好汉有捞钱的门路,女真人猛安谋克的土地抛荒了多少,而某几处的地方官果然纯是蠢货、废物。
聊了一阵,气氛居然还挺融洽。连带着移剌楚材也起了兴致,干脆命人就地铺开毡毯坐了,摆些食物、清水。他又时不时插嘴询问,揪着山东私盐买卖的路线如何,沿途环节如何,分头得利多少等问题,问个不停。
见这情形,士卒们哪还不知道,那两人不是细作,自家办砸了事?
几个抓人最积极的士卒脸带尴尬神情,等候在旁,也不知是该向郭宁请罪,还是该向张荣和严实两人道个歉。
有个聪明的,偷偷让人去请徐瑨来救场。
好在靖安民在现场,他和徐瑨是好友,与眼前几名士卒也都认得的,当下忍着笑连连挥手,示意那几名士卒赶紧滚蛋,就当没事发生。
郭宁抵达山东的时间不久,而为了顺利落脚,又多用霹雳手段。此前本地人士要么不曾听说他的名头,要么当他是不熟悉的过江强龙,戒备与疑虑兼有。
但在他打败蒙古军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探听郭宁和定海军的情况,他们已经确认了定海军的武力,更想要了解郭宁的所作所为。
于是众人聊着聊着,郭宁能感觉到张荣在慢慢引导话题,把讨论的方向转到了郭宁怎么从北疆退入河北,怎么从塘泊草莽间崛起,又是怎么参与到了中都的剿平叛乱,以武力扶助新皇登基。
郭宁本也愿意让山东人瞭解自己,瞭解定海军,于是捡了能说的内容,绘声绘色讲述些,并藉此解释了中都政局,引得张荣和严实连连颔首。
又过一会儿,燕宁也从屯堡里出来凑趣。原来他和严实都是地方游侠出身,虽没有见过,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名头的,于是聊得愈发愉快。
这就足够了!张荣想着。
此时,双方的心意都很明白。董进自不消说,其余三人虽然尚未与郭宁定下主从之份,那也只差一个程序罢了。
郭宁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后世史书记载,到了金末乱世,山东两路豪杰蜂起。许多人或仗智勇,攻城掠地,俨然立国;或以仁义存身,在乱世中飘摇挣扎。他们最终没能成什么大事业,纵然名列史册,也称不上受人传颂……郭宁压根就记不得那些人名。
但当他身在莱州,眼看着这许多地方上的人物,却能感受到,众人无疑都是一时人杰。每人都在谈笑,而每人有各自的特点,清晰可辨。
燕宁激越锋锐,董进刚强直率。张荣看似凶悍,其实心思缜密,与移剌楚材对答时,言辞颇显儒雅;而严实则带着掩不住的豪侠气概。
在另一段历史上,这些人有这样那样的选择,任何一种选择,都称不上成功,更难免无奈。他们生存的土地,最终都将沦为战场、牧场、坟场。他们想要保护的乡里乡亲们,在女真人之后迎来了更凶残的主人,最好的期盼,也不过似猪羊牛马那样逆来顺受,苟延残喘。
但此时此刻,郭宁来了。
张荣拿了几个石块,摆在毡毯上,为在场众人讲述山东地方局面。他们几个,都是真正的本地豪杰,有眼光,更有见识,所述与外人的分析又有不同。
靖安民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拍打张荣的肩膀,以示赞赏。
移剌楚材掏了本簿册,时不时翻开簿册看看,查问几句,再往簿册上添几笔。
燕宁听着听着,与严实一起商议过,再补充些细节。
郭宁笑着听他们言语。
打败蒙古军一部,只是改变的开始。我既然来了,就会改变更多,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