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既定,继续行军。
一刻之内,全军越过香山隘口。
与之相应的,远方腾起的烟尘不断迫近,烟尘的下方,蒙古军滚滚杀到。
军队行进处激起的烟尘,唤作军气。有人相信军气呈现种种模样,能昭示战争的吉凶胜负。这种神神鬼鬼的玩意儿,郭仲元是不信的,但他确实能从烟尘中感觉到敌军脚步的急促与否,队列的整齐与否,进而大致推算队中甲士和骑士的比例高低。
斥候说的没错,那果然是一支投降的金军,装备齐全,士气甚旺。
在这种开阔地形上,很难执行伏击、截击的操作。两军相逢,就只有正面对战,力强者胜。
间隔三里左右,两军各自放慢脚步,集中成战斗队形。
敌军的数量虽少些,士气却高亢异常,彷佛全没将郭仲元所部放在眼里。他们就正对着郭仲元所部,排成了三角形的锐阵。
锐阵最前方的,是一羣张狂的甲士。他们大声高喊着,向郭仲元这边发起挑衅,用轻蔑的语气辱骂,还有人癫狂地大笑,跑出队列,捡起地上的碎石块或者牛马粪便投掷过来。
对此,郭仲元只下令道:“妄动者斩。”
他不是很擅长排兵布阵,麾下将士们临时凑合,更别指望掌握什么复杂阵型。所以派出的阵势就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方阵。
正面前排是以粗大绳索横向头尾相连的车辆,弓弩手依托车辆站定,把背负的箭袋放到身前,带领他们的军官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大声呼喊,提醒他们必须看着军旗,军旗没有摇摆,就不能射击。
与五千人的总兵力相比,弓弩手的数量非常少。大车派了三列,而弓弩手只有两列。
抵在弓弩手后方的是手持枪矛的步卒。他们密集列队,前后层叠,布置成五到六列。
再往后则是许多混编成的小方阵。这些方阵既是刀盾和枪矛手的混编,也是郭仲元所部有经验的将士和俘虏、壮丁们的混编。每一名将士,在这时候都起到了中坚的作用,要保持所领的整支队伍稳定。
郭仲元本人就身处这些小方阵当中。
而最后方的,才是萧摩勒带领的精锐士卒。骑兵们牵着马,放松地或坐或站,有时候用鹰隼般的眼光看向前头,威吓那些稍稍露出动摇迹象的人。
有几人甚至举起手中的首级示意。首级淅淅沥沥地滴着血,那是列阵过程中不遵军令,而遭斩首的人。
其中有一人,被杀死的时候,就站在郭仲元身侧的一个小方阵里。他也不是俘虏或溃兵出身,而是郭仲元的本部士卒。萧摩勒手持金刀,杀之全无顾忌。
这一点,让郭仲元很满意。
郭宁所部的将校,绝大部分都是长期驻扎在北疆的戍边军人。有的甚至几代人在边疆从军,目睹了大蒙古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崛起。军队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虽然他们大都屈沉下僚,但在指挥作战方面,中都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女真人将门,是远远不如他们的。
而李霆、郭仲元等人,则与这些戍边的军人不同。他们本来各有各的身份职业,都在最近几年,朝廷与蒙古厮杀不利之后,陆续被签军到北疆。然后,便骤然面对着当代最强的军事集团,死得血流遍野。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人,在军事才能上或有高低之分,但共同的特点是够狠。
李霆对自己够狠,他身先士卒的风格一点都不下于郭宁。
而郭仲元,则是对将士们够狠。
许多熟悉郭仲元的人,当他是宽厚的兄长,可靠的夥伴,郭仲元自己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这样的人。当日中都厮杀时,蒲鲜班底诱引将士们为己赴死,郭仲元一眼就看中了其中蹊跷。因为郭仲元在战场上,也是同样的风格。
在他看来,胜利总是拿人命堆砌出来的,日常里对将士们再怎么厚待,再怎么掏心掏肺地关怀,最终到了战场上,只要死亡能带来胜利,就得毫不犹豫地让将士们去死。
这草菅人命的世道,有什么可留恋的?不知道多少士卒在昏庸无能的主将带领下死去,死得憋屈,死得毫无意义。既如此,还不如死得有价值些!
当郭仲元担任什将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如今他担任郭宁麾下亲军都将,依然这么想。
现在他的部下,大半是新降的俘虏,小半是最近从军的丁壮,他们组成的军队,很难在骤然应对重压的局面下保持不乱。而郭仲元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提前把压力给出去。
如果将士们习惯了自家主将动辄杀人的刀,那敌军的凶恶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战场上,人有短长,气有盛衰,谁也不敢说常胜不败。但任何时候,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何况五千人敢死呢?
郭仲元冷静地看着前方。
他看到敌人快速逼近,看到己方弓弩手连续放箭,看到敌军的弓弩手在奔跑中还射,看到己方的弓弩手迅速被压制,不得不依托车辆后退。
他看到敌军铺开正面,分做无数小队,穿过了车阵,毫不迟疑地突入枪矛手的队列;看到枪矛手们一阵大乱,某处带队的蒲辇支撑不住,有些惊惶,结果刚转身退后半步,就被后头驰来的军法官一刀斩首,而那军法官随即持刀入列,接替指挥。
他看到敌军如野兽般高喊厮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他看到枪矛手的队列愈来愈松散,后头的小方阵一个个填补入队列。
其中一个小方阵里的军官,乃是郭宁的旧识,野狐岭的溃兵,一个名叫张驰的辽东人。当日郭宁在馈军河集众,张驰便是最早到来的一批,资历非常深。
素日里郭仲元待他甚是客气,并不单纯视之为下属。
张驰冲到阵线前方,侧身避开直刺来的长矛,挥刀便砍。对面的敌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伸手去捂胸侧的伤处,可伤处血管扭动、鲜血喷涌,哪里捂得住!
张驰并不看倒地的敌人,横刀一格,架开了后头第二名敌人刺来的长枪。
但就在这时,第三名敌人俯身冲刺,抢到张弛的身边,猛地将他推倒在地,然后压住了他的腿。他立即丢掉长刀,摸出腰边的短刀乱刺。刺了两下,持刀的手又被第四名敌人伸脚踩住了。
这下苦也!
张驰厉声高呼,身边两名同伴慌忙来救。转眼间一人中箭,一人中枪,皆横尸于地。
那敌人用膝盖跪压住张弛的手臂,拿一根断了半截的铁矛去捅张驰的咽喉。万幸的是,此前第三名敌人被张驰用短刀乱刺,已经死了。这时候尸体晃晃悠悠两下,忽地扑在张驰身上,恰好阻住了铁矛刺击的路线。
那持矛的敌人连忙调转方向,去刺张驰的肚腹。
正待下手,张驰又一名部下猛扑过来,将他推开。两人彼此撕扯着,翻了两翻,都顾不上去抽拔身边的短兵。而张驰上前一步,觑得个空当,一刀扎进了敌人头盔和肩甲的间隙。
敌人抽搐了两下,脖颈处鲜血流淌,热气腾腾,瞪着眼死了。
“小子,干得好!”张驰抽回短刀,口中夸赞着,伸手去拽自家倒地的部下。
两手相握,张驰刚要发力,眼前寒光一闪。
敌阵中冲出一名甲士,挥刀斩断了倒地将士的臂膀。
那将士的左臂齐肩而断,忍不住大声嘶嚎,随即又被斩去了头颅。
张驰站立不稳,手里握着半截胳臂踉跄往后。退了几步,眼看着前头阵线动摇,而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军法官的身影!
军法森严,无人敢犯,沙场后退,立即就死!与其死在自家人的手里,死得羞辱,何如杀敌而死,死得像条好汉,还能留些抚恤、田地给家人?
何况,我这只是没站稳啊!郭仲元疯了,萧摩勒也疯了,何至于逼得这么急?
张驰大叫一声,把半截胳臂猛地扔向前头,劈面砸中了那甲士的面庞,随即更前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