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羊哥踞坐在堂,正和几名部下看着堂前家丁们操练。
昨日徐汝贤计议已定,立即分派部属,调兵遣将。高羊哥的庄子在掖县北面的交通要道陈虎店,所以格外肩负重任,连夜就折返回来,聚集丁壮。
他手下上百名家丁,每年秋收时节都集中操练。高羊哥自家是当过兵的,有数十个老卒为家丁的骨干,在此基础上扩充到百数十人,个个都很凶悍。
高羊哥待他们也很优厚,吃穿住用都下血本,训练更是按着老卒们昔日在军队里的军法执行,故而此时百余人集结,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模样。
之所以这么做,既有高羊哥性格凶悍尚武的缘故,也是局势所迫。
莱州地方上,如徐汝贤这样的豪强势家,其庄户、佃户,大多数是曾经逃亡深山里的本地百姓。这些人迫于朝廷一轮轮的括粟、征发,逃亡到山里,又因为山中无有积储,不得不聚集成羣,下山劫掠。待到朝廷发兵征剿,杀死逃民众的大部分,剩余的人坚持数载,最后不得不陆续下山来,照旧做个良民。
他们失去了土地,所以愤而逃亡。而数年之后,他们回到家乡,依然没有土地。
不仅如此,藉着剿匪的由头,地方上的财富已然重新分配。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吃掉一块,官府胥吏吃掉一块;原本的势家豪强在百姓们疯狂暴起之下,死了一批。可最终,山间羣盗的首领们却摇身一变,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依旧要吃掉一块。
原来,同是造反的人,也分三六九等。造反的大头目在哪里都能吃肉,而底下的小人物纵然一时纵放,最后还是被人欺侮,层层地压榨出油水。
不过,大头目们毕竟不是寻常颟顸地主可比,他们深知,自家固然吃饱了,可数年以来,天灾不断,而朝廷的催逼依旧,百姓们依然挣扎在贫困和死亡线上……说不定到何时,山东地界又要起刀兵!
到那时,大头目们是挟裹着百姓继续造反,还是与朝廷站在一起,杀一茬造反的蚁民?高羊哥没想过那么细,不过,无论怎么选,手头都得有刀子。
好在高羊哥是泼皮出身,常常暗中替几个大豪干脏活的,手中的实力尤其强悍些,这会儿倒是心定。
他看了一阵操练,对身旁的同伴们道:“队列似乎松懈了些,却不知武艺如何?”
同伴们皆道:“咳咳,高兄只管验看。武艺上头,咱们并不敢松懈,这些汉子们操练已久,厮杀起来,并不下于官军。”
高羊哥点了点头:“那也罢了……这阵子大家都辛苦了!不过,眼下是办大事的时候,千万不要放松。一会儿杀五只羊,两口猪,让大家都吃饱,饼子管够,粥也不能稀!让那些村户也来吃饱,然后才能起兵!”
边上几个同伴都道:“高兄请放心,其实,此时掖县空虚的很,我们这些老卒挟裹村民两三千人,轻易就能拿下。何况这回整个莱州,那么多豪强一起动手?聚集两三万人也不是难事!就算与海仓镇上的郭宁放对,我们也不怕!”
高羊哥又想起一事:
“另外安排几个嘴快的,到时候听我号令,一起鼓噪!嗯,就说新任的节度使要加征十倍的军须钱、雇役钱!还有那些女真人……告诉他们,牛头税也要收十倍!”
“早都安排好了,都是平常看着老实的。到时候分别会站在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高兄你一开口,他们立即应和,必然让人信服!”
“好!好!”
高羊哥自家便是配合着徐汝贤唱戏的好手,在鼓动百姓上头很有经验,见同伴们尽心,当下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候天色渐亮,阳光洒落在高羊哥身上,让他有些燥热。他退回厅堂里,扭头看了看整齐摆放在厅堂里的上百把刀枪、十余套铠甲。
这都是徐汝贤特意交给他,以充实实力的。
听徐汝贤说,那郭宁所部的骨干,乃是北面界壕诸军败退到河北的一批人,都是惯于厮杀的老卒。所以才能横行河北、中都,搞出偌大的声势,万万不可小觑。
但山东豪杰里,也多的是老卒。当年九路伐宋的时候,只山东一地,就签军二十余万,在河南、淮北等地连场厮杀,杀得宋人屁滚尿流……谁还没打过仗呢?谁还没见过血吗?
当年高羊哥在沭阳、清口等地,跟从大军和宋人鏖战,那也是上万人的战场,也是血流遍野的!怎么,那郭宁和蒙古人打过仗,就比我们这些与宋人打过仗的高明些?
嘿嘿,蒙古人还没杀到山东来,真要是他们来了,高羊哥倒也不介意见识见识。
正这么想着,忽然间传来一阵叫嚷:“起火了!起火了!”
高羊哥吃了一惊,奔出厅堂外:“怎么了?哪里起火?”
只见屋檐后头,南北两处,都有浓密的黑烟升起,有人喊道:“粮仓失火了!马棚失火了!快烧到我家房子了!火烧得厉害!快救火呀!”
伴随着喊声,整个陈虎店内外一片大乱,就连堂下手持军械列队的私兵们听到呼喊,也有些动摇,有人甚至扔了武器,想要奔出去救火。
陈虎店西面的粮仓和马棚,都是囤积物资的重要所在。高羊哥这些年来全力盘剥出的家底,倒有大半换成了粮和马。整个陈虎店,除了高羊哥自家牀底下那个偷挖的地窖,便数这两处最是要紧。
高羊哥心乱如麻,勉强喝道:“别慌!我没下令,谁敢乱动!”
私兵们赶紧列队站稳。
高羊哥在堂前兜了两圈,指着一名同伴道:“你带五十人去救火!尤其粮仓里头那个小库,放着钱呢……千万要保住了!”
那同伴应声便去。
可过了会儿,火场方向喧闹依旧,又有好几人乱喊:“火势太猛了!烧穿了房顶!烧到对街了!救命!救命啊!”
高羊哥连忙又指一人:“你,你再带五十人去!沿途搜罗水盆、水瓢,别空着手去!”
那人连声答应,也奔去了。
高羊哥两次派出了百人,可是看样子,还有数十人担忧自家情形,所以也跟着那两队混出去了。院落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多半,原本气势十足的队列,变得稀稀拉拉。剩下的人也东张西望,很不安心。
高羊哥又兜了两圈,忽觉蹊跷,转身他对另一名同伴道:”不对,粮仓在南面,马棚在北面,隔着一条街呢!大早上的,又没人在两头起竈动火,怎么就同时烧起来了?怕是有人故意生事,制造混乱!”
听他这么说,那同伴也猛然反应过来:“娘的,老高,那些喊着失火的,不是我们的人!”
“什么?”高羊哥连忙侧耳倾听。
这种煽动的手段本来粗劣,他稍一定心,立刻听出了破绽。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空气中不仅有惊惶叫嚷的声音,还有一种沉闷的声音。那声音如闷雷在远处响起,然后,愈来愈近了!
高羊哥猛然瞪大了双眼,一把揪住了同伴的衣襟:“不好!快叫史老三、波老五他们回来!“
转而他抬高嗓门吼道:“把甲胄穿起来!刀枪拿住!有厮杀啦!”
嗓音刚落,院落前方用土砖垒起的整面院墙轰然而倒,激起半天高的尘土。尘土遮蔽了视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停留在院墙不远的数十名私兵正在咳嗽叫嚷,数十匹战马从烟尘中奔踏而出。马上骑士手持刀枪,见人就杀。
“退回来!退回来结阵!”高羊哥的一名亲信部下连声大喊。
也有人冲着战马奔来的方向喝道:“哪里来的好汉!我们也是泰山上下来的!是莱阳徐汝贤一夥!好汉们莫要……”
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锐利羽箭。
几名首领纷纷被仰面射翻,几个较勇猛的,也立即就被砍倒、刺死。鲜血漫天喷洒,将尘土都压下去了,而其他人一见这情形,立刻就哭爹叫娘,好几人扔了武器,在院落里往来乱跑。
不是说,操练不懈的吗?不是说,厮杀起来不下于官军的吗?
才过了几年舒坦日子,人心就败坏了!这羣狗东西,吃着我的酒肉,拿着我给的钱财,拿大话诓我呢。看看,他们练得什么兵?这些人哪里能打仗啊?死了几个头目就松散成这样了,放在大军厮杀的战场上,济得甚事?
这……这不还是当年那副贼样子么?
高羊哥一手持刀,一手抓了张桌面,本来正奔到院落中,打算指挥抵抗。可见这情形,他忽然就没了心气,满怀的都是沮丧。
正茫然间,骑兵们腾跃如龙,从他左右奔过。他举起刀,刚摆了个架势,只觉得颅顶一阵剧痛。
在他的视野里,地面瞬间扑近,然后眼前充满了鲜红色。
他想要用双臂发力,支撑起身体,可全身力气快速流失。初时手指还能抽搐两下,很快手指也不能动了;他眼前的鲜红色渐渐褪去,变成漆黑一片。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道:“都给洒家抓紧!领头的一个不剩,全都杀了,然后去下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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