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行人决意挟持升王前来中都,蒙古军的动向彷佛被大家遗忘了一般。
实在是中都局面波诡云谲,郭宁所部虽以强悍武力入局,却并不能真正深入到整桩政变的微妙把握。他们始终是外人,身在暗潮汹涌的环境,更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几乎每个人都集中精力,随时准备应对。
但蒙古军的行动,可不会因为大家不注意就停止。
与蒙古高原相比,河北的田野似乎不那么开阔,却更加富饶。在蒙古骑士眼里,那些星罗棋布的村社、城池,便是无穷的财富。
而且,这是掌握在敌人手里的财富,除了掳掠以外,唯有摧毁。
这并非残暴,而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厮杀对抗时不变的真理。在草原上,军民没有分野,战争与和平没有分野,所以,对敌人的屠杀和对敌方战争潜力的摧毁,也没有分野。
自从穿越紫荆关,攻入河北之后,蒙古军在短短一个月里肆意奔行,攻袭如火,彷佛催动着浩荡的死亡之风,将一座座城池打破,一片片田地踏平,一道道河渠崛开,一处处楼宇屋舍烧毁。
至于人……对人的屠杀是最简单的。或许在中原人的眼里,河北已经凋敝得不像样子,但在蒙古骑兵的眼里,中原的人依然太多了,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尽,那就得更加努力地多杀一些。
对蒙古军来说,金国的河北地带,本该是一块陌生的区域。成吉思汗用了三年的时间来打探金军北方边塞的底细,又用了两年时间才彻底摧毁金国的界壕长城防线,这一次突入河北,本该是一次试探,是下一次大进攻的铺垫。
然而,伴随着过去数年的军事胜利,原本簇拥在女真人军旗下的附从部落,开始不断转而投靠蒙古人。
毕竟女真人从崛起到衰弱,也不过百年罢了,他们一手控制东北内地,一手控制中原,看似兼得两者之利,其实对各地方、各部族的控制,始终都没能稳定。
当女真人强盛的时候,一切矛盾都被掩盖了,而一旦女真人的武力开始动摇,那些渤海人、奚人、契丹人,甚至汉人官员,便开始大规模地投向了北方新崛起的强盛民族。
那些人,很多都深悉金国的内情,瞭解山川地理,知道哪里可屯兵,哪里是粮道,哪里可抢掠,哪里可绕行,哪里是必取的要隘。
在他们的指点和引领下,兵分三路的蒙古军在每一路都如龙游大海。数以万计的骑兵在数百里的范围内如水分合,不断撕碎各地金军的抵抗,制造着难以想象的破坏。
各地告急的文书,宛如雪片纷飞,递入中都,而中都城里,却在忙着政变。
哪怕是徒单镒这样有能力、有远见的重臣,所能做的也只是把政变影响的范围压制到最小,而使政变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可当他腾出手来,想要收拾中都以外的局面时,局面早就已经恶劣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
右丞相府。
大清早,胥鼎就赶来拜见徒单镒。
昨天晚上那一场屠杀,使得胥鼎对徒单镒的手段愈发的敬佩。他和以他为首的政治势力,大体延续着当年胥持国的政治路线,本来就和那些宗王们抵牾频繁。双方在朝堂相会时脸上笑嘻嘻,暗地里诅咒对方不下千百遍。
如今宗王的势力在一夜之间尽被排除,升王和徒单镒与汉臣合作的诚意可谓表露无遗。而徒单镒手中的利刃原来还不止郭宁这一柄,又使胥鼎震骇异常,对徒单镒的力量再高估许多。
看样子,今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每天来徒单镒府上拜问,会是胥鼎必须的功课了。
而此时胥鼎眼中的徒单镒,却并没有丝毫大愿得偿的喜色。
过去的两天里,徒单镒又衰老了许多,他的脸庞本来就布满皱纹,而现在,那一道道皱纹都想要悬坠下来,皮肤上布满了老人斑。他花白的须发,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白,更稀疏,就连时常闪动锐利光芒的双眼,也明显混浊了。
他见到胥鼎,也不多言,指了指散乱扔在书桌上的文书,示意胥鼎看看。
胥鼎是闷头办事的户部尚书,哪怕前不久成了参知政事,也深自韬晦,绝少接触军机。但新君即位之后,胥鼎必定是掌握实权的宰执之一,军事上的诸多动向,他非得及时掌握才行。
一份份军报,有的书写凌乱,有的带着脏污,有的甚至带血。
过去几日里,朝廷大佬们人人盯着朝堂变局,但军报总得有人看,坏消息也总会被人知道。
胥鼎一一看过,脸色渐渐苍白。
“恩州、景州和献州都已经丢了,从大名府往中都方向的漕运已经彻底断绝?恩州的临清、历亭、景州的将陵、东光诸县所属的河仓,合计存粮两百万石,全都落到了蒙古军手里?”
胥鼎双手发抖,将这几份军报抛开,看下一堆。
“河东南北路的情形……蒲察阿里的精骑遭蒙古军击破之后,本军停留在真定一带,不敢寸进。反倒是南面泽、潞等州和平阳府空虚,先后丢了。如今太原、忻代一日数十惊,西京行省三面受敌,西京留守抹捻尽忠掌握在手里的,只剩下一个大同府?另外,吉州、隰州、岚州等地早就没了军报,估计也已经丢了?”
胥鼎念诵的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将这一堆军报抛开,翻动第三拨。这一拨军报只有两份,内容倒是简略:
一份是说,早前被任命为山东路统军使的完颜承晖意图南下,军阻于沧州,道路断绝难行。
另一份是说,现任山东路统军使完颜撒剌率军两万,进抵德州,与蒙古军一战而溃。
定神想想,山东东西两路,那么广大的地方,除了这两份,竟没有其它的军报了?
没有军报,就证明出大事了!
胥鼎长叹一声,再看下一封,却不是军报,而是家书。
显然如此繁多的军务,让徒单镒非常头痛了,他老人家的书桌上乱七八糟,私人的信件和公务文书都混在了一起。
胥鼎将这份家书单独拿出来,摆在徒单镒面前。
徒单镒垂着眼,混浊的双眸动也不动。
胥鼎以为徒单镒又在瞌睡,略略倾身,想唤他一下。徒单镒慢吞吞地道:“看过了。”
“什么?”
“这是张僧给我的书信,你看看吧。”
胥鼎知道,被叫作张僧的,便是徒单镒的侄儿,现任安州刺史徒单航。此前徒单镒与完颜纲的政争不利,在六部的诸多党羽先后倒霉。连带着徒单航从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被人一脚踢开,直接跌落到地瘠人穷的安州做刺史。
徒单航本人很不甘心,所以想了很多办法。徒单镒也一向喜欢这个侄儿,一直在想办法给徒单航制造机会。
胥鼎打开书信,上头文字寥寥。开头向徒单镒问候了两句,随后说到,蒙古军轻骑纵横往来,纵百里之遥,朝夕可至。虽然大军此前绕行保州、蠡州一线南下,但安州难免被攻。徒单氏两世驸马,受国厚恩,决不可降,唯有与城俱亡。
看到这里,胥鼎稍稍吃惊,却听徒单镒慢慢地道:“张僧的性子一向有些软,却喜欢虚张声势。说得实在点,便是色厉内荏。不过这一回,倒是难得硬气了些。”
“难道安州……”
“安州十日前被围,张僧带领部众死守五日,终于失陷。他自己、他的妻子家人,都已经自缢而死了。”
胥鼎叹了口气,安慰徒单镒几句。
桌上军报那么多,他看过的还不到半数,剩下这些也不会有好消息。很显然,随着那么多的城池易手,中都大兴府与大金广袤疆域的联系,正在被迅速阻断。之后的几个月,怎么维持大兴府的局面,怎么在蒙古军如火侵攻下坚持下去?
那真是太难了。
他想了想,转而问道:“老大人,既然局势如此,何必将那郭宁所部遣至山东?我看,倒不如……”
徒单镒嗓音嘶哑地笑了笑:“和之,你还不知道么?那是他们自己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