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所部兼程北上,昨日深夜就抵达了闸河大营,并通过徒单镒提前布置的人手接应,进入大营中吃喝休息。
将士们连续数日长途奔袭,个个都累得不轻,吃饱喝足,倒头就睡。有些比较机敏的,半夜里被中都方向的厮杀喧嚷声惊动,起身出外探看火光。随即遭军官们连声喝斥,勒令继续休息,好好地蓄养精神。
他们所进驻的闸河大营,与城北的金口河大营一样,源于朝廷开漕渠水利。
金口河漕运失败以后,金口闸被堵闭,并设置营垒调兵驻守,遂有后来的金口河大营。而泰和年间由胥持国推动的通济河漕渠建设,相对来说较有用些。
当然,难免水道淤塞,五十里的水道,船只要走十五天。所以朝廷在这段河道设了巡河官一员,又在正对着宣曜门的河段旁开辟道路、修建军营,日常驻扎来自山东、河北、中都等路的埽兵两千人以治河。
后来军营不断扩建,在军营以外,有诸多店铺商行藉着漕运展开经营,俨然成了一个颇为繁华的市镇。
这些店铺商行背后,莫不是中都的贵胄高官,城里一乱,店家也都惊慌。当即有人连夜去往中都打探,又有人来军营中恳请朝廷兵将入城救难的。
中都兵乱,一定干系朝局。就算是真的埽兵驻扎在此,也不敢插手。何况郭宁唯恐不乱?
郭宁当即遣人,将这些店铺商行全都管束了起来。
因为大部将士都要休息,出面压服骚动的就只百余人的小队,所以过程中难免有些闹腾。郭宁也懒得理会。
他知道,城里的胡沙虎乃是宿将,对城外的军营不会不做防范,必有探马查看。有些小小的喧嚷,正好释去探马的疑虑,使胡沙虎能够专心在城里办事。
按照徒单镒的意思,给胡沙虎半个晚上,郭宁所部就可以行动了。但郭宁传令,只管休息。
天亮以后,宣曜门外逃奔出来的百姓渐渐稀少,有将士询问是否可以出发,郭宁依旧让他们等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城里的厮杀声渐渐低落下去,郭宁依然不动,进而传令将士们安安稳稳地起竈,大家拿出干粮和肉食,好好地饱餐一顿。
直到这时,宣曜门上驻守士卒的身影好像在动,似乎有兵马前来接管城防……郭宁霍然起身。
“是时候了。”
他说:“胡沙虎所部忙了一夜,总算压住了中都。此时,彼军将士们疲惫不堪,而人心最为松懈,偏偏其部众又得分布各处要点,以备随时弹压。他们打不了狠仗了,他们完了!接着,轮到我们了!”
骆和尚、李霆、韩煊等人无不振奋。
李霆想了想,把手里的粥碗用力一扔。粥碗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骆和尚大笑了两声,也把粥碗狠狠摔碎。
许多将士们都学着他们的样子。
此番来中都是为了什么,郭宁在路上早已经一次次地说过,不需要再额外的动员。将士们从一开始的惊讶和疑惑,到后来的狂喜。他们这么做,就是在告诉同伴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已经下定了必胜的决心。
靖安民也站了起来,有些感慨:“轮到我们了!”
他也将粥碗用力砸碎。
于是所部自郝端、马豹以下,俱都有样学样,整装蓄势。
此时在场的,有郭宁和靖安民两部的好手,另外苗道润和张柔也各自遣出了麾下精锐,交给郭宁统一指挥。一共步骑两千人,全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其中又有九成以上,曾经是漠南山后的镇戍军中骨干。
这些老卒们,在郭宁眼里,个个都是非凡人物。他们有得是勇敢,有得是厮杀搏斗的才能,有得是乱军阵中趋利避害的经验;但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只是蝼蚁一般地活着,也像蝼蚁一般地不断赴死。
他们面对着权势和地位,曾经跪伏,曾经卑微地祈求。愈是如此,在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眼里,他们愈是毫无价值,生和死都不值得一提。
哪怕他们死得再多,也只是数字而已;哪怕他们因为贵人们的愚蠢而死,落到朝堂上,也只是奏章中漫不经心提到的一笔,未必能使某位名臣大将罚俸一月。
但是,卑微之人拥有多大的力量,贵人们是想象不到的。当这些将士们最终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攫取未来的时候,贵人们所依赖的一切,在他们的力量面前,都会化作齑粉。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眼前的中都,就是机会所在。
大金开国以来,帝位传承就一直混乱异常,至今七代帝王,竟无一例父死子继的正常更替。几乎每一代的皇帝更替,都伴随着内部剧烈的斗争倾轧,乃至毫不掩饰的屠杀,而这样的惯例一直延续到了此时此刻。
但那些贵胄们没有发现,女真人的力量,已经在一次次斗争中不断的削弱了,而汉儿的力量正在不断增强。
此前徒单镒为了表明诚意,让移剌楚材转告郭宁一件事。原来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内侍殿头李思中,其实是徒单家族的忠诚盟友。
李思中在皇宫里,是徒单皇后暗地里的帮手,而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响应徒单镒的暗示,作出外人难以想象的决断。
徒单镒的确老谋深算,可郭宁等人在佩服之余,又觉得可悲。
入主中原数十年后,女真人之间的斗争,终于也没了大刀阔斧的胆量,如徒单镒这等女真人里的佼佼者,都在效法汉人史书上那些精妙的幕后操纵手段。
可是,满脑子谋划手段的女真人,还是那个压制中原河北万里江山的强悍民族么?
唯独胡沙虎除外,这厮倒还是秉承着女真人一贯的粗猛作风。
所以,就在今日里,郭宁必取他狗命。
从今以后,中都城里的武力,就绝不会掌握在女真人手里了!
郭宁纵身上马,策马前行。
倪一高高地举起军旗。千余铁骑簇拥,甲士步行紧随。
宣曜门距离闸河大营不过三里许,郭宁毫不顾忌马力地全速奔行,身后上千骑兵也将速度提起。
数千铁蹄的密集踏地之声渐渐汇成一片,汇成了统一的轰响,好像某种庞大的力量正慢慢凝结为一,从地层的深处掀翻亿兆重压,直捣中都!
他们的行动,立刻被宣曜门上的守军注意到了。
许多守军惊恐地高喊着,往来奔走着,有人站到堞墙后头,意图开弓威慑,也有人奔跑着离开墙头,大概是要去关闭城门。
奔到数十步近处,城头有披挂甲胄的军官挺身出来,打算喝问来路。郭宁只一摆下颌,身侧赵决拈弓搭箭,一箭正中这军官的面门。
这个举动引起守军的一阵怒吼,只听弓弦拨动的嗡嗡之声连响,数十支箭矢从高处射出。
然而郭宁所部继续驰骋。在奔驰的过程中,他们骤然合并成密集的纵队,向着城门洞里涌入,毫不减速!
有一拨守军匆忙赶到,正在门洞里忙活。有人搬动鹿角,有人试图去阖拢城门,也有自恃勇力之人,呼喊着同伴高举刀盾列了几道横队,意图阻止骑兵的突击。
骑兵们依然不减速。
在下一刻,箭矢飞射之声,马匹嘶鸣之声,刀枪撞击之声和战士喊杀之声轰然爆发,而一起即没。阻拦在门洞中的数十人瞬间就化作了横飞的尸骸。
漫天血雨之下,铁蹄踏地轰鸣,铁骑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