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突阵不成,蒙古骑兵继续往来奔驰,彷佛鸟羣分散聚合,穿行于两军阵前的开阔地。
偶尔有马匹中了冷箭踉跄,连人带马摔倒地上,翻腾着砸出弥漫的尘烟。但骑队绝不因此而扰乱,左近骑士们只稍稍拨动繮绳,就避过或跃过摔倒的同伴,流畅一如溪水淌过河道中的小块碎石。
奔驰的同时,骑士们施放出的箭雨永无休止。
数百上千支箭矢呼啸着撕裂空气,如急促的雨点坠入周军步卒队列。
一个个小方阵外围的刀盾手举起盾牌,遮挡自身的同时,也护住后面的同伴。落下的箭矢大多砸在盾牌上,发出密集的笃笃声。但他们举盾的动作参差不齐,不少箭矢穿过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落入士卒羣中。
盾墙之下,随即发出连绵闷哼声。哪怕士卒们都有铁甲护体,也难免胳膊或者大腿中箭。
第一波箭雨刚过,第二波又到。因为骑队奔走时划了个弧线,这一波箭矢射来的方向与此前略有偏差。举盾的士卒经验不足,大都朝着原来的方向,所以箭矢造成的杀伤更多。
有个士卒举着盾牌的手臂被斜刺里射来箭矢穿透,血如泉涌。他死死咬着牙,想要高举盾牌不动,但手上筋脉受创,完全没了力气,眼看着整面盾牌滑落,在盾墙中暴露出了尺许长宽的空隙。
“我来!”在他身侧的牌子头大喊着,猛跨步过来扶住盾牌。
因为从旁抢上的缘故,人先到了,手臂发力却要慢一步,盾牌的复位更慢。
盾阵以外数十步,有个蒙古骑士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即开弓放箭。此人绝对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这一箭力道很足,来势快如电闪。牌子头躲避不及,箭矢直贯面门而入,透颅而出。
他高大的身子晃了两下,轰然栽倒。
后头方铁匠惊呼一声,瞬间就明白,自家这位上司运气太差,已然没救了。他顾不得别的,立即上前抵住盾牌,不使继续下落。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两支箭矢从缺口飞入,将他的甲胄打出了两个凹陷。
他的一个徒弟大声咒骂着,端着把弩弓往外射了两箭。箭矢飞往烟尘里看不到了,也不知命中了什么。
方铁匠踢了徒弟一脚,让他闪开,然后把盾牌举回原处。盾墙的破口被堵住了,没有给蒙古人留下可供利用的破绽。
这一座座军阵里,有军人,也有吏员、书生、工匠、商贾、小贩。郭仲元纠合军队的时候,挺粗糙地把他们强行捏合在了一起。
他们中间有人倒下,有人呻吟,有人垂死痛呼,却没有人后退。
不知道是谁大吼着给自己壮胆,所有人都跟着怒吼起来。
吼声中,一座座紧密相连的军阵就如同咆哮的猛兽,时不时抖动浑身的钢筋铁骨,象征着无数人的意志和决心毫无畏惧。
一箭射死牌子头的蒙古骑兵略勒马,遗憾地看了两眼绵密盾墙,忽然生出了沮丧的情绪。随即他听到了后头召唤他们的号角……这一队人的包抄奔射依然失败,轮到另一队上来替补了。
骑士恨恨地拨马回头,后退数百步以后汇入大队。
往来奔驰射击,需要极高的马术和射术,同时也非常耗费精力。这骑士跑了数趟,把一个箭囊射空,这会儿满脸灰尘,汗水在脸上冲涮出一条条壕沟式的印痕。
他喊了几声,呼唤自己的同伴,发现整个十人队还在眼前的只有四个人,其余三个跑散了。
这倒没什么,骑兵往来如风,总能占据主动,并不担心周军忽然掩杀上来,打扰蒙古人的重整。所以骑士也不急着找人,只沉着脸下马,然后坐在地上,用随身的小刀割开肩膀的皮肉,把嵌在里头的箭簇剔出来。
每个蒙古人都是射箭的行家,同时也时治疗箭伤的行家。使用小刀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非常专注。
这箭簇是三棱的,射透了他的皮甲,带着底下的几缕丝绸深深入肉,比通常的扁平箭簇要难处理。他只能先切开上方的肌肉,然后再慢慢找到适合的角度,将之挑出来。
过程实在很痛,虽然这蒙古骑士一声不吭,额头青筋也跳了好几下。
他和他的部下们,这些年在西域河中等地无往不利,一场胜仗接着一场,然而杀入中原数日,眼看着敌人越杀越多,越杀越强,自家反倒是憋屈了起来。到如今,每个人都是面色阴沉;有人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又连声唤人送上饮水和食物,想要尽快恢复体力。
总算他们的坐骑都还精神。他们这次携带的都是最好的马,而且数量足够。穿行于宋国境内时,他们丢弃了一些疲惫不堪的,哪怕连续十日奔走作战,人累了,战马的状态还算好。
骑士休息了一阵,上马往后头走。他显然是很有名的勇士,沿途好几拨甲胄鲜明的那可儿都向他俯首行礼,并不阻拦。
他一直走到拖雷身前,厉声道:“四王子,对面的汉人大都是生手!军官们的指挥没问题,但底下人的反应很慢,漏洞非常多!”
“然后呢?你有什么好办法?”
骑士沉默了会儿,咬牙切齿地道:“大军全都压上去,逼迫他们慌乱,然后全力突袭他们的将领所在。斩掉猎物的头,四条腿就只能乱蹬了!”
拖雷重重点点头:“是个好办法!你下去休息,等我的命令!”
待那骑士转身走远,拖雷叹了口气,脸色变得煞白。
哪有什么好办法?
没人有办法!也没有好办法!
他们提出的,全都是死路一条的办法!
拖雷知道开封城里殊少正规军,因为此前注意力在北面的缘故,连武器装备也被抽调了很多。郭仲元纠合出的队伍其实是以少量军官为骨架组织起的平民,根本算不得强军。所以拖雷本希望部下们在最短时间内将之切分、摧毁,先解决最弱的一面之敌。
可他没想到,自己先后换了四支骑队上去,足足两千多精锐轮转,施以最高强度的压力,敌人的军阵却稳固依旧。他们或许不断暴露破绽,但却用高昂斗志和超乎想象的装备配给能力弥补了缺陷,导致己方始终抓不住漏洞,只能依靠高出一筹的战斗技巧零敲碎打。
零敲碎打本来没有问题,以蒙古人的韧劲,能够连续数日数夜地骚扰、缠斗,再强的军队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问题是,敌人不会给拖雷这样的余裕。
已经有十几名经验丰富的下属回来禀报,他们观察的结果大同小异,都觉得敌人缺乏训练,也没有及时应变的能力,但想要赢的话,非得全军压上去拼命。
全军压上本来也没有问题。依靠骑兵优势集中力量于一处,逐个击溃敌军多个方面,这是蒙古人最常用的套路。问题是,如果对着这样一支军队都得全军拼命,在其它几个方向虎视眈眈的敌人呢?他们很快就要形成合围的势头了!
怎么应付?
拖雷已经遣人探查清楚,另外几个方向的敌人,包括两个散而复聚的周军节镇主力,还有从宋国境内奔袭相助的红袄军精骑,更填充了数以万计、可能达到五万甚至十万的狂怒百姓。
中原的富庶,不下于南朝宋国;中原各地能用于战争的资源之丰富,也不下于南朝宋国。但中原汉人的凶猛,却胜过宋人十倍百倍。
当他们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巨量的人和资源随即不断重组、聚合,在短短数日里形成了规模超乎想象的钢铁浪潮。与钢铁浪潮席卷的威力相比,拖雷不得不承认,己方的力量太弱了。
拖雷忽然后悔,觉得自己分散部众到处杀掠,实在是个蠢主意。
不,或许整个斡腹计划也是蠢主意。
他始终对自己早年在山东的失败记忆犹新。那一次,他带着六个千人队猛攻郭宁据守的一座军堡,结果大军主力反遭铁浮图的压制,而郭宁本人亲领精骑,在短短一瞬间就粉碎了拖雷的本部,俘虏了拖雷本人。
这等惨痛的回忆,拖雷一点也不想再重复。
所以在这次斡腹计划之前,拖雷力主由自己带兵杀入中原。这样,他的父亲和兄长们,将会直接与郭宁鏖战。而拖雷似危实安,可以从容击破中原孱弱之众,继而吞噬利益以增强自身实力。
他现在确认,这个想法完全失败。
因为蒙古军对着中原各地的汉人军民,竟然没有办法,竟然渐渐失去优势,竟然成了钢铁浪潮合围下的蝼蚁!
“你们说,大汗所部的主力,现在到了哪里?”拖雷涩声问道:“我们忙了十天,他们总不能不管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