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因为商贸发展的需要,这几年来负责管理邮驿的人手越来越多,机构也渐渐地庞杂。从去年起,三衙下属的提举马递司就一直叫苦,说原本摆在在枢密院驾阁库附近的仿射不敷应用。不久后朝廷索性下令,把提举马递司从南面的和宁门搬出来,与兵部下属的监司合并到天水院桥附近办公。
这地方三面环水,西边因为靠着草料场和淳佑百万仓等粮草仓库,日常的道路维护格外用心,非常便于快马驰骋传信。
由他们管理的邮驿体系,规模也急速增长。尤其从港口庆元府到中枢临安府这一线,因为关系到朝廷的大人物们能否及时瞭解大宗物资的出入和成交价格,摆铺的数量每年都增长二十座以上,所用兵卒则增加了五百多人。
光是作为重要中转地的会稽一地,如今便有摆铺四十三座,铺卒四百八十一人。
与之相比,西向的摆铺体系。规模倒没什么大的变化。毕竟东面南面临海,随便什么消息都关系钱财。就算朝廷不管,许多大人物自家都会往摆铺里塞人。西面的承传文书都是正经军政事宜,早点晚点,干系不大。
话虽如此,水涨船高。因为朝廷马匹渐多的缘故,湖广四川等地军情传递的速度较以前提高了许多。原本就算持朱漆金牌或雌黄青字牌的使者,顶多每日传送三百五十里;如今靠着频繁换马,已经恢复到了国初时日行五百里的速度。
只不过,那些用最快速度传到的消息,通常第一时间先去史相或者某位大员的宅邸。天水院桥这边只能事后收受文书归档,主要的工作好像成了养马。
而最近数日,接连十数通的紧急文书,以八百里加急的最快速度从四川发来,全都直接进了史相私门,一点额外的消息都没传出。
外界只听说,为了这些消息,多所摆铺的累倒了骑术出众的精干节级,累死的战马更是多达数十匹。究竟四川那里发生了什么,旁人又不敢问。
这一日四更时分。
史弥远竟然没有睡,还让特意让人把内外几道门都打开。他斜倚在一座锦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闲聊。看神情,不止他老人家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此刻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仆役们在门里门外安置了几个大火盆,以供取暖。
阵阵夜风吹过,将火盆中的火焰带得奇形怪状,映射四周墙壁上的光影,也彷佛羣魔乱舞。侍从在一进进院落的护卫们只觉寒意彻骨,时不时稍稍跺脚,以活动血脉。
年轻力壮的护卫们如此,年老的宣缯更是吃不消。他时不时看看史弥远,几次想要开口请他回屋关门,好好歇息,只消留几个人等待军报即可。但看着史弥远毫无表情的面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奔雷般的马蹄声忽然传来,毫不停顿地越过一重重门户,直到内院方止。在院门处的护卫首领低声询问几句,疾步回来,双手奉上文书。
史弥远的双眼寒光一闪。
藉着晃动的火光,宣缯依稀见到他文雅的面庞在一瞬间变得狰狞,额头的青筋也暴了出来。但这应该是错觉,眨眼间,史弥远安然起身,很平静地取过文书看了看。
文书是四川制置使聂子述发出的告急文书,说有蒙古大军忽然突入蜀口,肆意烧杀掳掠,因蜀口驻军兵变尚未平息,地方上无以抵抗,已经接连丢了城寨一百四十余座。
落在史弥远的眼里,这文书却有另一重意思。他仔细端详两遍,注意到文书里有几个字,写得比正常字体略粗大些。
聂子述去往四川就任前,曾以史弥远私下所作的一首小令为号,约定仅有两人知晓的名递之法。这会儿几个字入眼,史弥远立刻就知道了文书里表达的真实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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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军铁骑数万依约东进,已经越过了饶风关,沿途屠了多座城寨,势头猛烈。很好,算算时日,他们马上就要突入唐邓一带,威逼汴梁了。”
史弥远满意地叹了口气。
最近几月最令他烦恼伤神的事情便是这桩,如今得到了顺利推进,他心中的块垒似乎消失了许多。
见宣缯在旁,满脸是惊讶和不解,他将文书随手递过去,躺回锦榻。
左近的护卫仆婢们随即开始关闭一道道门户,又有人上来般起锦榻,将之稳稳地安置回温暖的重重帷幄里。
门扉合拢,寒风被隔断在外,帷幄停止飘动。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下来,偏偏宣缯跟随在后,脚步声有点沉重。
“宗禹,你被吓着了么?要不要喝一点汤,定定神?”史弥远半开玩笑地问道。
宣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和史弥远的关系亲近,素来被视为心腹中的心腹。但因为专门负责与北方的贸易事务,常常奔走于江海,回到临安的时间很少。所以有些事他并不知道,只隐约听说一点风声。
近年来大周藉着海上贸易,不断扩张在大宋沿海的影响力。他们甚至在很多地方打着海寇旗号滥用武力,扰动地方安宁,引得地方上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大大地影响了大宋政局的稳定,也使得有些人藉此攻讦史相执政不力。
宣缯听说,史相对此极为不满。
其实周人的海上力量,本来殊不足道,但他们不断重金诱引宋人工匠和船工北上投靠,据说在山东和辽东,都建了大规模的船厂。由此带来的,是他们的船队急速扩充,而且活动范围已然抵达南方的广州,等若是在与大宋海商争利。
宣缯听说,与史相亲近的海上豪商们对此极为不满。
除此以外,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事情。与周国的商贸往来给史相带来了极大的好处,也渐渐显现了恶果。说到底,周国的力量未免太强了,他们的行动之积极,进取心之强烈,也实在超过了先前的预料,对于从来都是一潭死水的大宋来说,他们带来的扰动过于激烈了。
对这种局面,史弥远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两家又不是什么歃血为盟的夥伴,靠利益牵扯到一处,也随时可以因为利益翻脸。至于一边合作,一边对抗,那更是小菜一碟,根本没有任何顾忌。
只不过周人多是草莽出身,又仗着强悍的武力,行事风格猛烈而粗糙。而在史相这种政坛老手的眼里,要压制一下他们攫取利益的势头,稍稍给周人一点惩戒,有太多可用的办法。
但宣缯真没料到,史相一动手,就动得这么大?他竟然把北方的鞑子军队指使于股掌之间,让鞑子动用数万人和周人拼命?
怪不得董居谊和聂子述两个,先后被派去了四川。怪不得董居谊丢官罢职以后的行踪不明。原来史相早就有了谋划,要趁着朝廷梳理蜀地的机会顺便……
这,这岂是能随便做的?
宣缯真被吓着了。
他的脑子里猛然想起,当年道君皇帝与女真人订约伐辽的旧事。
那回的海上之盟,大宋也以为能把女真人引为己用,结果闹得半壁江山易手,两位皇帝北狩,而国势从此不可收拾。史相与蒙古人订的又是什么约?结果会如何?难道史相对靖康年间的惨痛,竟不忌惮?他就算不忌惮,也该明白朝野对此的忌惮吧?
不不,莫说结果了。光是引入蒙古人穿越蜀口,便与引狼入室何异?
从听到这消息开始,宣缯就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脑仁疼得厉害。他虽跟着史相入来,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待到史弥远发问,他才悚然惊醒。
以史相之明智,不可能想不到如此行事的后果,但他依然驱使蒙古人与大周对上了……其原因在哪里?
宣缯不愿问得太过直白,先绕了个弯子道:“适才说,蒙古人屠了四川的城寨?不知地方上损伤多少?相爷既用他们,总不会没提供粮秣吧,怎么他们还这般行事?”
“蜀口边州疲敝,一时凑不出许多粮秣。那蒙古人与野兽无异,自家动手抢掠也是理所当然。”
史弥远抬手梳理自己丰润的胡须,继续道:“咱们用其所长,不要计较些许陋俗……纵有损失,也是划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