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霄国是一座久负盛名的湖泽水国,包括京城在内,绝大多数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岛屿之上,故而水运繁忙,舟船众多。有一条入湖大溪名为桃花水,水性极柔,两岸遍植桃树。路上游客络绎不绝,多是慕名而来的邻国雅士名流。
陈平安就沿着这条溪水,没有径直去往一座临湖县城,而是岔出小路,来到一处仙家胜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开一道粗浅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够走入渡口,进入秘境之后,视野豁然开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座静谧小湖,湖水幽绿,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悬空,如一位青衣仙人头顶雪白冠冕,渡船往来,都要经过那座云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见渡船真容。
桃花渡隶属于水霄国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府内皆女修,常年淬炼桃溪之水与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桩上古遗传的独门秘术,编织一种山门制式法袍,彩雀府穷其人力物力,一年编织法袍不过六件,据说宝瓶洲中部各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已经预约到了百年之后,多是为下五境瓶颈附近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准备,作为庆贺将来跻身中五境的贺礼之一。
对于乘坐渡船一事,陈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悬挂“春在溪头”匾额的锦绣高楼内,询问渡船事宜,付钱领取一块绘有精美压胜图案的桃木牌,在今夜子时启程,去往龙宫洞天,沿途会停留次数较多,因为会在许多仙家景点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游历山河。这种生财路数,其实宝瓶洲那条地下走龙道,以及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都有。乘客喜欢,以美景养眼,顺便购买一些各方仙家特产,地方仙家府邸更欢迎,人来人往,都是长脚的神仙钱,渡船挣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说不定还可以分红,一举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这边专门开辟出一座天衣坊,游客可以欣赏十数道法袍编织的工序,无需缴纳神仙钱,谁都可以去坊内欣赏。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此事,去了之后,与众人一起穿廊过道缓缓而行,每一间屋子都有妙龄女修在低头忙碌,越到后面的屋舍,一件趋于完工的法袍宝光越是绚烂光彩。
陈平安其实有买一件的念头,只是初来驾到,对于法袍一事又是门外汉,担心砍价无果,还会当冤大头,不少的山上买卖,谱牒仙师的的确确要比山泽野修要更加省钱,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不是那一锤子买卖,卖家出价,会多想几分谱牒仙师的山头背景,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说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头谁乐意少挣钱换人情。
陈平安相信彩雀府手头上会留有一两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备不时之需的宝库珍藏法袍,但是寻常修士开口,彩雀府当然不会理睬。
陈平安便有些遗憾齐景龙没在身边,不然让这家伙帮着开口,到时候与彩雀府女修要个公道一些的价格,不过分。
若是彩雀府有那辈分不低的仙子,刚好仰慕这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一定要原价售卖法袍,他陈平安也拦不住不是?
离开天衣坊的时候,陈平安满是惆怅,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头的仙家,哪怕宝库中早已堆积成山,都不嫌多。
兵家甲丸的有价无市,便源于此。
修道为长生,光阴悠悠,寒暑无忌,唯独怕那万一,仙家法袍,与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乌经纬、香火三甲一样,都是为了抵御那个万一,修士下山历练,有无法袍和兵甲傍身,云泥之别。
陈平安刚离开工坊,就有一位气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缓缓走向自己。
既然是找上门的彩雀府地头蛇。
陈平安便驻足停步,主动行礼。
女子修士还礼之后,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师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陈平安心中疑惑,不知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内的彩雀府大修士,为何要来见自己,仍是跟着自报名号,“我姓陈,名好人。”
半点不脸红。
不过这位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
不比陈好人差了。
那女修见多了过境修士的藏头藏尾,对此不以为意,稍作犹豫,便开门见山问道:“冒昧问一句,陈仙师可认识太徽剑宗刘景龙,刘先生?”
陈平安笑道:“北俱芦洲谁不认识刘景龙?”
在北俱芦洲,还是习惯称呼为太徽剑宗祖师堂所载名字,刘景龙,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齐景龙。
此间密事,陈平安没有询问,齐景龙也未细说。
武峮哑然失笑。
这个回答没什么诚意,但是好像还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们府主如今闭关,但是府主当年有幸与刘先生一起游历过一段岁月,裨益修行极多,对刘先生的品行一直极为钦佩,只是这些年来刘先生始终不曾路过山头,被我们府主引以为憾。”
事实上武峮也说得真真假假,彩雀府当代年轻府主,按辈分算是她武峮的师侄,只不过天资要好过她这位师伯太多,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北俱芦洲修士,很认拳头。自家府主对那位刘景龙不但钦佩,还爱慕,所以此次不是闭关,而是循着先前祭剑,出自芙蕖国的那点蛛丝马迹,府主火急火燎去追人了,打算来一场无意间的邂逅。只不过这种事情,为尊者讳,武峮当然不好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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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瞬间了然。
府主闭关,是山上仙府的头等大事。
但是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气象,不像,再者一位祖师堂掌律祖师,未必是一座仙家门派修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头最有修行经验的,若真是府主闭关,武峮绝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位外乡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与齐景龙的客气话,陈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拦截刘景龙的北归去路了。
陈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对方尽可能以诚相待,陈平安就投桃报李,说道:“我与齐景龙确实相熟。”
又换回了两人相处时的称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动,只不过脸色如常。
先前她虽有几分猜测,可当对方承认与刘景龙认识之后,武峮这位金丹地仙,还是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道理很简单,先前邻居那边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国境内,刘景龙祭剑,那股谁都伪装不出来的“规矩”气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断定了身份。
当时在刘景龙本命飞剑的旁边,分明又有一位剑仙跟随出剑,而且还是一佩剑两飞剑!
与刘景龙一起出剑遥祭战死于剑气长城的大剑仙。
武峮又不是傻子。
若是眼前这位看不出深浅的黑袍剑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剑修的修为,然后当面嚷着自己与那陆地蛟龙是至交好友,武峮都不会相信半分。
可一位能够与刘景龙共同祭剑于山巅的陌生剑修,哪怕在彩雀府辖境,哭着喊着说老子不认识刘景龙,武峮都打死不相信。
北俱芦洲的山上,无论是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不怕这条陆地蛟龙,因为没人相信刘景龙会滥杀无辜,仗势凌人,以力压人。
但是同时,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说最后的胜负结果,或多或少都会害怕刘景龙出剑。
最喜欢百转千回想事情、婆婆妈妈讲道理的剑修刘景龙,都选择当面出剑了,谁不会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义?会不会从此沦为过街老鼠,失去诸多本是天经地义的种种庇护?山上修行,名声极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随心所欲的嗜好滥杀,与有情可原的狠辣出手,一个天一个地。
这就是刘景龙的强大之处。
所以北俱芦洲这一代的年轻十人当中,第一人,与第二人徐铉,性情迥异的两位天之骄子,却都会唯独对刘景龙刮目相看,对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尤其是如今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便曾公然宣称,刘景龙之后七人皆废物,这在当年曾经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相传排在第四的野修黄希,还袭杀过徐铉,只是过程与结果都是不宣之秘,只是徐铉依然从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书生,携带两位捧剑婢女,继续悠游山水间,黄希却沉寂了数年之久。
陈平安问道:“武前辈,彩雀府可有多余的法袍可以售卖?”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价格可不便宜,这座天衣坊对外公开半数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适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这之上,我们彩雀府手头还珍藏有两种法袍,分别提供给观海、龙门两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婴两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动现身,就是想要见识一下刘景龙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能够拉拢一二,锦上添花,更是为彩雀府立下一桩不小的功劳。
山上修行,人人长寿,所以格外讲究一个恩怨的细水长流。
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说不定就是来年的一桩大福缘。
当然有些一开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也可能会是将来的灭门惨祸。
北俱芦洲历来如此。
所以对付愿意主动开口询问法袍一事,武峮便感到轻松了几分。
彩雀府与修士打交道,最擅长的自然是生意往来。
假设自家府主与刘景龙早年并无交集,刘景龙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难不成聊道理,切磋剑术?
此次是因为有刘景龙作为一座桥梁,武峮才愿意下山,不然这位外乡修士进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武峮一样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视而不见。
陈平安问道:“敢问武前辈,两者价格是多少?”
武峮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着邀请道:“陈仙师介不介意边走边聊?我们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叶亦是彩雀府后山独有,老茶树总计不过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时分,交由山门饲养的一种珍禽彩雀采摘下来,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团,曾经被一位大文豪在传世诗集当中,亲笔誉为‘小玄壁’,沸水茶汤有那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妙,这座茶肆不对外开放,我们可以去那边详聊。”
陈平安当然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若是这茶饼小玄壁,可以与那法袍一起售卖,就更好了。
毕竟陈平安如今还是个游走四方、开门买卖的包袱斋,物以稀为贵,只要世间无我独有,自然价格随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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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有希望把买卖做得很硬气的稳赚生意,陈平安来者不拒,就像当年在壁画城买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图,就与少年庞兰溪计较了半天,为了成功砍价,陈平安差点没在铺子里边当伙计帮忙打杂。
到了那座客人寥寥的僻静茶肆,武峮与陈平安径直来到一座临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负责煮茶,武峮介绍过后,陈平安才知道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峮说彩雀府库藏头等法袍两件,中等法袍十六件,价格悬殊,前者十五颗谷雨钱,后者不过五颗。
陈平安思量一番,法袍要买,但不是当下。
不是捉襟见肘到了买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陈平安这趟游历,还是一直在挣钱的,别的不说,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斋,还有那座从柳质清那边半买半拐骗而来的玉莹崖,就都是可以换取大把神仙钱的家当,再者陈平安身上的值钱物件,还是有一些的。
不过此后走渎游历,山水迢迢,法袍对于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必须之物,所以不用着急。
陈平安也没有太过矜持,直接询问武峮的彩雀府这边,能否帮忙预留两件法袍,他在近几年之内,无论买或是不买,都会给彩雀府一个明确答复。
武峮其实还真怕遇到一位大财主,一口气就要买下全部彩雀府的法袍库藏,到时候每卖一件,就等于亏一笔钱。
毕竟彩雀府的法袍从来不愁销路。
哪怕与对方这位姓陈的年轻贵客,攒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还是要肉疼。
可对方如此说了,就让武峮的心情愈发轻松,帮他预留两件而已,不管买卖成不成,对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
于是平时不太喜欢多聊的武峮,便多说了一些。
这让那位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惊奇,对于那位和颜悦色的背剑年轻人,便又高看了一眼。
武峮毕竟是一位山头掌律老祖,一般来说是从不亲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陈平安是个耐心极好的,只要武峮开口说话,便不会低头饮茶,唯有武峮言语告一段落,才举杯慢饮,掌柜女修递茶之时,都会道一声谢。
言语脸色可以作伪。
眼神气象却难假装。
那位掌柜女修便愈发笃定此人,是一位出身山巅仙家豪阀的谱牒仙师,例如那位风评极好的云霄宫杨凝性。
在此期间,武峮当然少不了为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绝伦,很是宣扬了一番。
北俱芦洲的山上重器打造,属于当之无愧第一流的,是三郎庙铸造的灵宝护甲,恨剑山仿造各大剑仙本命物的飞剑,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绯衣和青绦玉色总计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炼制的鹤氅羽衣,此外还有四座山头,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销量之大之好,冠绝一洲,只不过老君巷法袍几乎全部被琼林宗垄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溢价极多,不过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莹然袍,依旧是北俱芦洲剑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选。
除此之外,老君巷还专门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挂在身的“大阅甲”,可谓富贵极致,华美异常。
又被山上修士讥讽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衣裳”,但依旧被人间君主无比推崇。
接下来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陈平安心里有数。
彩雀府输给那老君巷的,是打造类似上五境莹然袍的一门上乘秘法,这是求不来的机缘,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数量,以及众多天材地宝的来源。其实后两者,可以争取,例如与北俱芦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琼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关键秘术,琼林宗帮助提供财宝,不过如此一来,彩雀府很容易被琼林宗拿捏,一个不小心,数百年之后,就会沦为藩属门派。
而琼林宗在北俱芦洲的口碑,实在不算好。
关于这座财源滚滚的琼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经编造出无数的“楹联”,赠予琼林宗与那位靠着神仙钱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师。
除了那个流传最广的两袖清风琼林宗,绣花枕头上五境。
其实还有许多更损人的。
价廉物美琼林宗,天下无敌玉璞境。
童叟无欺琼林宗,碾压剑仙玉璞境。
从不坑人琼林宗,真才实学上五境。
水榭饮茶,凉风习习,双方相谈尽欢。
陈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时启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便与武峮言语一声,武峮笑言无妨,还吩咐那位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离去之后,陈平安又告罪一声,说是多有叨扰了,茶肆女修有些受宠若惊,说了一句剑仙饮茶、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入夜后。
陈平安独自坐在水榭当中,闭目养神。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夜深人静,月明异乡,最容易让人生出些平时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宁姑娘是如此,刘羡阳也是如此。至于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大概更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