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霁色峰,有懒汉披衣而起,熟门熟路从桌上竹筒捻出一根牙签,叼在嘴里,出了门,天光辉煌,大日已然皎然高升。
院内已经有人等着,除了在跳鱼山教拳的郑大风和温仔细,还有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神色肃穆的青衣小童,他们都在等钟倩。
钟倩的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率先挪步,带头走在最前边,这位金身境武夫身上,有一种无声的独到气势,四个字:跟大哥走!
温仔细他们这些个饭搭子,默默跟随那位气势很足、脚步很稳、心境更好的带头大哥,杀向老厨子那边,今儿定要吃饱喝足,要教那碗里碟里不剩一兵一卒!
既然进了落魄山,一日三餐总是要管他们的,但是钟倩之所以如此德高望重,源于他靠本事为大伙儿赢来了每天一顿的夜宵。
队伍越来越壮大,刚刚巡山完毕的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也当了个这支队伍的小尾巴,每天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的暖树也忙碌完毕,往他们这边走来。
陈灵均小声问道:“编谱官,先前那些亮瞎眼的剑光去了拜剑台,到底咋回事,给说道说道,若是强横之辈,我好去探探底。”
白发童子说道:“好像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眼前跟齐老剑仙混,如今跟咱们山主混。”
陈灵均恍然道:“那就是自家人了。山主老爷不在山中,等吃过早饭,我就去那边款待贵客。”
一大拨剑仙,参加完大骊庆典,暂时落脚在拜剑台。
由于大骊京城那边发生的天地异象,谢狗、小陌和宁姚,先后都原路折返回去了。
先前临时得知陈平安已经证道飞升,年轻隐官还要跨越两座天下,当时他们便一个个都不太愿意直奔落魄山地界了。
什么,去青冥天下欣赏白玉京的风景?意外之喜,真是意外之喜,参加完大骊庆典,竟然还有这等好事等着他们?!
高爽之流看热闹不嫌大,跃跃欲试,就要跟随年轻隐官一起做客青冥天下,会不会从看热闹,变成别人眼中的热闹?高爽他们一行剑修,怕?一万年了,剑气长城剑修的字典里,有“生”有“死”,有“输”有“赢”,有“荣”有“辱”,好像还真没有“怕”和“怂”这俩字。
梅澹荡更是神采奕奕,作为蛮荒本土妖族,自古以来,不敢说没有大妖秘密潜入青冥,但还真没听说有哪位妖族剑修公然涉足青冥天下,靠近那座矗立于天地中央的白玉京。他若是能当这蛮荒第一人?
别说是陆芝眼睛一亮,便是老谋深算如齐廷济,都有了一场即兴远游的想法。
是谢狗劝住了小陌和宁姚,再换作宁姚劝住了其余剑修。
齐廷济的考量肯定是最长远的,如果宁姚跟小陌两位十四境剑修都跟过去了,都不用陈平安打招呼,他们就会毫不犹豫一起御剑远游青冥天下,届时一旦跟白玉京大打出手,彻底撕破脸皮,就意味着落魄山在内的几座宗门,甚至是整座大骊王朝,从这一刻起,都算跟白玉京卯上了,果真如此,五彩天下飞升城的选择,就更明了!一旦飞升城的剑修们,选择率先发难,那么五彩天下的白玉京势力,下场可想而知,他们这批道官要么彻底放弃地盘,紧急找条道路退回青冥天下白玉京,要么就一个道官都别想走了,岁除宫、玄都观、地肺山在内一众顶尖道门,群雄环伺,虎视眈眈,是你道士山青的一个道祖小弟子头衔,能够扛事的?
就像陈平安抛给了白玉京一个天大的难题,你们能不能忍?!如果不能忍,反正谁也别吓唬谁,那就打啊。
齐廷济突然以心声遥遥告诉那个已经身在京城的宁姚,“如果白玉京那边打起来了,也简单,你跟小陌领头开道,我们跟上,就都放开手脚,大闹白玉京一场好了。”
“可如果没有打起来,隐官跟谢狗安然返回了,你记得提醒他一句,要留心白玉京那边的暗线了,姜、庞之流,他们绝不是妄自尊大、引颈就戮的人物,说不定当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际,他们就已经借机在宝瓶洲留下伏笔。比如我就一直怀疑黄镇的发迹,有人在幕后牵引。只说那条阴阳鱼后裔的出现,偏偏就被黄镇得到手了,此等机缘,黄镇之偶然,也许就是某人之必然。”
“不管如何,在我去蛮荒之前,就我们几个私底下碰个头,商量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一两条杀机四伏的伏流。即便暂时找不出蛛丝马迹,我们也该早做准备提防起来了。”
当时宁姚在大骊京城街上闲逛,听到齐廷济的提醒,她立即答应下来。
拜剑台此处都是茅屋,略显简陋。私剑们来落魄山之前,难免担心那些孩子的练剑道场,会不会过于仙家气息,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锦衣玉食远胜人间王侯,害怕他们年龄太小,到了异乡,过不了几年就会忘了家乡,看待身外物的攀比心,会盖过纯粹炼剑的胜负心。但是等到他们见了这幅场景,茅屋栋栋,檐下摆放着三三两两的小竹椅,一截老松枯干做长凳,空地只有石桌石凳……又觉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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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老人的故乡,日出城头万丈高,脚下白云浩如海。
此时此地,日暖地暄,不远处就是溪水潺潺,青山茅屋白云中。
他们看久了,好像也还行。
然后他们瞧见个手提紫砂壶的孩子,站在石桌那边,直愣愣瞧着他们。
那孩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齐廷济和陆芝怎么都来了?
若是再加上如今在跳鱼山那边开课授业的老聋儿,昔年城头巅峰十剑仙,可就有三个了!
竹素笑问道:“叫什么名字?”
孩子毫不怯场,仰头喝了口茶水,吧唧嘴,老神在在道:“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姐姐你呢?”
竹素说道:“竹子的竹,素淡的素,我叫竹素。”
白玄直不隆冬问了一个哪壶不提提哪壶的问题,“那你跟竹庵那个反贼是啥关系?”
竹素说道:“亲戚。”
白玄点点头,“家门不幸。”
竹素一时语噎。
高爽和黄陵几个剑修,差点笑出声。一直旁听这场对话,都感觉白玄这小子,跟咱们差不多,都是打光棍的一块好料啊。
竹素倒也不恼,好奇问道:“到了这边,认了谁作师父?”
白玄说道:“我早就有师父了,就没有另外与谁拜师。米绣花崔怕死他们几个,眼馋很久了,可惜他们没有当我师父的命。”
在给人取绰号这件事上,白玄是极有天赋的,不输曹师傅取名字的功力。
米裕瞪眼道:“臭小子,给崔掌律换个绰号。”
白玄慢悠悠道:“好,好,好。崔胆大,如何?”
米裕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新绰号比崔怕死更难听吧。真是往崔嵬心窝子里戳剑了。
只听青萍剑宗的崔宗主咦了一声。白玄立即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崔掌律如今在下宗那边辅佐崔宗主……哎呦喂,才发现都姓崔,竟然是本家啊,好,巧了不是,极好,看来崔掌律将来建功立业的机会,肯定少不了,相信总有一天……”
崔东山一把扯住白玄的耳朵,往上一拽,白玄歪着脑袋,踮起脚尖,嚷嚷道:“疼疼疼!崔宗主,这么多人在呢,给点面儿。”
竹素先前在御剑途中,就已经仔细看过了西边群山的全貌,先前在大骊皇宫,必须给隐官的大道让路,所以竹素还要拣选一地,作为闭关道场,能否破境,在此一举。思来想去,好像有座并无设置道场、开辟仙府的湖泊,瞧着颇有眼缘,不如去那边结茅?
竹素问道:“什么茶?”
白玄说道:“枸杞茶。”
竹素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白玄揉了揉耳朵,提起一根手指,凌空点画,写了“枸杞”二字。
竹素是剑修,更是女子,她故意与白玄闲聊,是有些小心思的,孩子们的眼神和气息,都会说话,最骗不了人。
一栋茅屋门口,有个死鱼眼的面瘫小姑娘,站在原地,她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场景,她数次欲言又止,她终于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陆芝,“陆芝,山主夫人没有一起吗?”
在不兴道号这一套玩意儿的剑气长城,还是对剑修习惯直呼其名,肯定不会出错,被喊剑仙反而容易翻脸。
陆芝笑道:“隐官在大骊京城那边证道飞升了,还要去趟青冥天下,你师父放心不下,就回了京城。”
先前宁姚在皇宫龙璧那边,就曾托付她多照看孙春王,陆芝亲眼瞧见了这个小姑娘,确实喜欢。
孙春王摇摇头,“山主夫人还不是我的师父,她觉得我资质差了点,心性也不够坚定,对剑道的理解还是过于粗浮了。”
陆芝忍俊不禁,“是宁姚亲口对你说的?”
孙春王还是摇头,“山主夫人没说这些,但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些事实。”
陆芝说道:“跟宁姚比资质,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你怎么不去跟隐官比脸皮厚度呢。”
孙春王说道:“曹师傅脸皮不厚,当年在海上一条小舟上边,曹师傅蹲在船尾,背对着我们,吃碗饭都能吃出眼泪来。”
陆芝疑惑道:“曹师傅?”
孙春王解释道:“曹沫曹师傅,隐官大人的江湖化名。”
用化名,覆面皮,跌境,装孙子是为了当爷爷,真动手了,出拳要狠递剑要快,既要扛揍也能跑路……据说都是曹师傅行走江湖的不传之秘。
陆芝越看孙春王越喜欢,小姑娘的眼神淡漠,语气平缓,面无表情,心境祥和,好像什么都是冷冷淡淡的,跟自己很像啊。
陆芝打趣道:“不如你认我作师父吧,宁姚毕竟是要返回五彩天下的,大几十年的光阴呢,我虽然境界不如宁姚高,但是传授弟子剑术的本事,未必比她差。”
孙春王摇头道:“陆芝心里边没什么牵挂,求死是为了求刻字。山主夫人心里边有曹师傅,所以她一直想活,想要变得更厉害。我胆子小,怕疼怕吃苦更怕死,所以要跟宁姚学剑,认了你做师父,剑术提升肯定会很快,但是我怕活不长久,除非不是剑仙就不外出游历,但是这样长久躲在山中就没劲了,一颗剑心不能被山水道场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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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芝惊讶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孙春王说道:“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除了练剑,我也看书。因为曹师傅总说天底下第一等好事,花最少的钱,挣最多的钱,还是读书。我对挣钱没什么兴趣,但是有便宜不赚是傻子。”
陆芝点点头,小姑娘真是对胃口。没有收徒之前,陆芝全无给谁当师父的念头,等到有了开山弟子之后,见谁都像亲传候补?
孙春王望向那些极为陌生的家乡剑修,他们到了这边,便开始窃窃私语,四处张望……蓦的,小姑娘心中就起了一股无明之火。
先前听陈灵均跟白玄聊天打屁,其中就有提到过一拨私剑,选择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不肯去青萍剑宗的事情。她一向是只听不说的,白玄当时就替曹师傅打抱不平,陈灵均对此是无所谓,反而劝了白玄几句,当时孙春王也没有附和什么。好,现在主动找上门来了,做什么,要跟曹师傅摆谱吗?还是怕曹师傅对我们不上心,给你们寻见了漏洞,便要说道曹师傅几句了?
孙春王向前走出几步,眼神凌厉且冷漠,“我们都很好,你们就别管了,客人就是客人。”
“我们不过是都在投胎了剑气长城,除此之外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有曹师傅照顾我们,你们愿意放心就放心,不愿意放心就憋着。”
“曹师傅脾气好,兴许你们说什么,他听了都不生气,但是奉劝一句,你们别来拜剑台这边发牢骚,被我们听见了,对不住,不领情。”
听到这里,白玄抽了一口冷气,死鱼眼怎么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平时闷葫芦一个,关键时刻不含糊啊,他竖起大拇指。
小姑娘满脸涨红,故乡人,便了不起吗?天底下谁还没个祖籍和家乡。曹师傅是我们的家人!轮不到你们来说三道四!
别人觉得曹师傅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便是功成名就了,付出任何都是值得的。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你们到了浩然天下,怎么可以不早些来见一见曹师傅,你们哪怕当面明说,不加入落魄山或是青萍剑宗谱牒,只是与曹师傅道一句辛苦,很难吗?
是曹师傅带着他们一起乘船泛海,一起登上那艘仙家渡船,一起在桐叶洲登岸。
在异乡的山水路程间,偶尔闷了,他会提议一起玩那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男人当护着鸡崽儿的老母鸡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手忙脚乱,等到他当老鹰的时候,又总是会很晚才抓到谁。孙春王最不喜欢跟人聊天,觉得天底下最尴尬的事情就是没话找话了。曹师傅就一直找机会跟他们说话,所以她经常会感到奇怪,一个大男人,还没结婚有孩子呢,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呢。
孙春王深呼吸一口气,便瞬间稳住了心神,激荡不已的心湖景象,刹那之间如止水平镜,“从今往后,各自炼剑!”
你们是前辈,年纪大,境界高,那我们双方在一两百年后,再来看各自境界高低、剑术强弱如何。
白玄提起茶壶,“我走一个,表示附议。”
高爽金锆他们这拨私剑,心情都很复杂,感觉已经被小姑娘训得不知如何反驳了。
齐廷济微笑道:“怪我。”
孙春王冷哼一声。
崔东山笑嘻嘻道:“孙春王,齐老剑仙的整座龙象剑宗,已经归咱们落魄山了啊,今儿在拜剑台站着的,都是自家人啦。”
孙春王愣了愣,刚刚灌了一大口茶水的白玄给呛到了,咳嗽不已,孙春王却不觉后悔,径直回了茅屋,开始炼剑。
茅屋没关门,白玄去门口那边站着,没有喊她的绰号,以心声说道:“孙春王,我觉得你今天说话贼带劲,人都变得漂亮了。”
孙春王怒道:“臭流氓。”
白玄倍感冤枉,好汉输人不输阵,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干脆顺着她的话题说道:“嘿,以后就喊你孙媳妇,媳妇,哈哈。”
崔东山拽着这傻孩子的后领往回拖,笑骂道:“小兔崽子,可别因为一句戏言就挨一百顿打。”
一手挡在嘴边,大白鹅与屋内说道:“孙春王,白玄是真喜欢你,你想啊,为何他总是故意针对你,还不是想跟你多说话。”
白玄瞧见孙春王已经有出剑砍人的迹象了,他立即眼睛一闭,脑袋一歪,装死。罢了罢了,白大爷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凌薰小声感慨道:“我才知道隐官大人这么会带孩子。”
郭渡笑道:“好事啊,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可以认隐官当先生,做他的私淑弟子?”
凌薰微微脸红,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聋儿得知齐廷济他们来了,在课堂让那些勉强可看的修道胚子自行炼气,火速御风赶来拜剑台。
白玄、孙春王他们年纪太小,不认得那些剑气长城的私剑,老聋儿却是熟悉的,哪怕没聊过天,总是见过几面的。
老聋儿拱手,与他们客套寒暄起来,半文不白的拽文,旁人听着还挺顺耳。剑修们都觉纳闷,老聋儿何时变得如此健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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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落魄山不光是一处修道之地,还教说话啊?
曾经在徒弟幽郁那边,口口声声说与落魄山水土不服、门风不契的甘一般,甘供奉,如今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些诀窍了。
到现在还没能见到貂帽少女的身影,郭渡既担心年轻隐官在青冥天下那边的情况,又比较心急,只因为白景让凌薰到了落魄山这边,就去找她一次。
凌薰感受到道侣的心境,以心声问道:“不能不见她吗?”
郭渡气笑道:“怕剑修白景没什么,我也怕,但是怕谢狗谢次席做什么,造化玄奇,机缘一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别躲!”
凌薰说道:“你的怕,跟我的怕,不一样啊,你是不知道某些传闻,便是蛮荒专门喜好嚼修士真身作大道资粮的大妖,好像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号,便恨不得上炷香似的。我在跟你认识之前,就曾经遇到过一头仙人境妖族,残忍暴虐,却自称只是与那位白景前辈学了点皮毛,侥幸得手一部残篇罢了,如果有机会亲聆教诲,他早就该是飞升境了。”
人的名树的影。
一些个老黄历上边的靠前名字、道号,一般的蛮荒修士早就没机会接触到了。只有道统够好,师门长辈境界够高,或是自身修为够硬,见闻够多,才有机会去了解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而且某些事迹,多是口口相传,真假概不负责的。被白泽老爷喊醒的这些远古大妖,刚刚现世之时,其实蛮荒天下都不太熟悉,甚至是毫不知情的。如小陌,由于早年在蛮荒天下传下的几洞道脉,几乎都已经香火凋零,便谈不上名气大不大了。
但是白景不同,道理很简单,凶名赫赫,在远古岁月里,每个道号的每次转手,就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就算她不是后世野修的开山鼻祖,也该是祖师爷之一了。
凶悍的气焰,蛮横的实力,阴险的路数,再加上极高的资质和极快的破境速度,使得被她盯上的远古道士,绝大多数道统,都跟随道号的更换而彻底断绝,但也有些在当年就已经开枝散叶较为繁茂的道统,不因一位老祖师的道号消亡而整条道统流散,所以关于“白景”的事迹,便得以一代代流传下来,以至于越传越……邪乎。
试想一下,凡俗夫子,独自走在夜幕沉沉、雾气朦胧的旷野之上,突然群雾散开,撞见一头山岳似的庞然大物,与之对视,作何感想?
那是一种足可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浩然修士见得不多,蛮荒妖族,却是几乎都曾亲身经历过。
郭渡见她仍是畏缩不前,只好说道:“就算不放心白景,总要信得过隐官。”
凌薰这才点头。
梅龛以心声提醒道:“愣着做什么,主动跟竹素提出帮忙护关啊。”
梅澹荡无奈道:“落魄山是什么地方,需要什么护关。何况竹素成功破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梅龛更是无奈,“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梅澹荡最是无奈。
其实梅澹荡也知道,很多剑修都觉得自己的师父,她是个精明写在脸上的女子。但是对梅澹荡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在年轻隐官那边捞着一颗“定心丸”了,准许他改拜小陌先生为师,在那之后,与师父梅龛就是……道友了。
一位青衣童子以本命水法驾驭一朵白云,急急去往拜剑台,远远瞧见了那股磅礴剑意引发的雾蒙蒙气象,便速速打道回府了。
————
大骊京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上,陈平安眼中没有第二人。
他笑着从宁姚手中接过那串糖葫芦,一起并肩走着。
小陌早就识趣放慢脚步,远远跟着他们。
宁姚说起了齐廷济的提醒,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
宁姚问道:“你这种飞升法,合道路径,好像也没什么可借鉴的经验,你不赶紧回扶摇麓闭关一段时日,稳固境界?”
陈平安嚼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肯定需要一场耗时不短且不能间断的闭关,只是暂时实在没办法抽身啊,又不是在落魄山,可以心安理得当甩手掌柜,一个大骊王朝多少个当官的,这会儿都盯着我呢。刚参加完庆典露了个面,总不能第二天朝会就不见人影了。”
宁姚说道:“也是。”
陈平安笑道:“再说了,过几天就是刘羡阳和赊月的婚礼,我们都要当伴郎伴娘的。等这些都忙完了,再认认真真闭关。”
宁姚问道:“天时地利人和,到底该怎么算?”
她倒是可以确定,陈平安没有单独合道地利。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勉强能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吧。”
宁姚皱了皱眉头。
一幅大骊王朝的人身飞升图,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搅和进来了,以后想要脱身,可比现在陈平安抽身去落魄山闭关难多了。
若是大骊国运一直往上走,将来陈平安卸任国师,还算是契合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属于一种功德圆满的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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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大骊国势在陈平安手上,有天走下坡路了,那陈平安未来的飞升境,必然会受到极大的牵连。如果那会儿陈平安已经跻身十四境,还好说,折损道力和修为,未必跌境。如果始终停滞在飞升境,任你是飞升境圆满,甚至是只差半步一脚的十四境,那就有大苦头吃了。
宁姚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么。她已经吃完了冰糖葫芦,双指拈住竹签,百无聊赖,轻轻晃着。
陈平安啃着一颗糖葫芦,细细嚼着,缓缓说道:“没法子,之前我是有过一番权衡利弊的,最终得出个结论,既然注定无法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纯粹剑修,不纯粹得极端不纯粹,也算是一种最接近纯粹二字的唯一选择了?”
宁姚
陈平安笑道:“我不着急,你也别担心,理由很简单,我还年轻。”
“还年轻”三个字,就是最大的希望所在。
宁姚不知为何,拿竹签轻轻戳了他肩头一下,见他转过头,满脸笑意,她也觉幼稚,便要将那竹签丢掉。
陈平安叼着糖葫芦,从她手中抢过竹签,高高举起,故作惊讶道:“这位姑娘,求姻缘么,咦,下下签?”
宁姚故意不计较什么下下签,她双手负后,十指交错,道:“假装道士,摆摊算命骗人钱,你还上瘾了。”
陈平安快速吃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再提起自己的那根竹签,定睛一瞧,“咦,我这支签,怎么是上上签?!”
他将两根竹签都收入袖中,加快脚步,走到宁姚前边,转身倒退而走,笑眯眯道:“这位宁姑娘,可要想好了,要不要跟那位陈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宁姚白眼道:“油嘴滑舌。”
一旁有男子误会陈平安是调戏佳人的流氓,刚想开口询问一句,姑娘,要不要我帮你教训一下这登徒子?
就被小陌环住肩膀,拽去旁边巷弄谈心去了。
宁姚看着那张脸庞,曾经皮肤黝黑的草鞋少年,拥有一双很明亮清澈的眼眸。
他认为。
宁姚遇到陈平安,是下下签。陈平安遇见宁姚,是上上签。
但是她觉得。
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是刚好相反的。
如果不是遇到她,他这么多年来,一定不会这么把日子过得如此颠沛流离,这般辛苦心酸,他境界越高,他背着的那只无形箩筐越重,好像永远都会是这样。
宁姚站在原地,眼眶通红。
陈平安显然没有想到宁姚会这样,他赶紧停下脚步,有些手足无措,挠挠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宁姚快步向前,转过身,挽住他的胳膊,依偎着他,一起走原路。
“陈平安,就算害得你很辛苦,你也要一直喜欢宁姚。”
“首先,我不该惹你哭鼻子。其次,宁姚这么想是不对的。最后,陈平安喜欢宁姚万万年!”
附近一条巷弄那边,一高一低两颗脑袋同时探出,一个戴黄帽一个貂帽。
谢狗喃喃道:“嚯,我总算是确定了,山主夫人不是缺心眼,当年分明就是被山主的情话骗了去。”
小陌破天荒没有站在自家公子这边,点点头,嗯了一声。
————
一座落魄山,已经在两洲之地拥有两座剑道宗门,何时就会出现第三座下宗,不好说。
山中,既有悠悠万年道龄的老怪物,小陌和谢狗,也有柴芜这样的小怪物。
白玄和孙春王的练剑资质,其实已经很好,只是被柴芜过于耀眼瞩目的风采给掩盖了。
霁色峰之巅,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没有去拜剑台那边,裴钱带着柴芜来这边喝酒,一起坐在栏杆上边,她们确实是有的聊的。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裴钱小时候就数跟魏羡关系最好,当然,魏羡也在裴钱这边最是好说话,一有空就带着裴钱去街上晃荡,吃香的喝辣的。小黑炭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的,魏羡的话语总是跟土疙瘩似的,一大一小,反而投缘。
裴钱笑问道:“有没有烦心事,比如会不会担心跟孙春王、白玄他们合不来?”
柴芜摇头道:“只担心自己的境界是个花架子,怕去了外边,随便碰到个不是剑修的地仙,就要被收拾得很惨。”
裴钱点头道:“你是需要找个合适的前辈练练手。”
裴钱一手端碗,一手晃着私藏多年的酒葫芦,问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师父几次尝试为你传道?”
柴芜有些茫然,小姑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裴钱说道:“虽然我师父很喜欢说自己有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但其实在传道受业解惑这件事上,师父是一向小心再小心的,绝不勉强自己,苛求他人。”
柴芜想了想,“晓得答案了。”
裴钱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好像我们都很像。”
柴芜红了眼睛,抽了抽鼻子,仰头端碗一饮而尽。
童年就是我们的影子。它在低低的地方,长久的跟着。偶尔转头,回顾人生,就会看到沉默的它,在看着做不得自己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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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敛不知何时来到了这边,凭栏而立,旁边还站着个叼着牙签的钟第一。
先前吃过了一顿丰盛早餐,老厨子说要单独找钟倩出门聊几句,当时郑大风几个就觉得杀气腾腾,便要为钟第一护驾。
钟倩却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慌张,小场面。自己可是跟那姓姜的问过拳,什么风浪没见过。吃夜宵这个落魄山传统,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保持下去。出了院子,跟在朱敛身后,一路转入神道台阶,沉默着一起登山,老厨子脚穿布鞋,双手负后,始终没说话。钟倩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说老厨子你打我一顿无妨,绝不还手,但是以后宵夜还得有,再就是打人别打脸……听着钟倩越来越心虚的絮叨,朱敛终于笑着说一句,让钟倩在游历路上看护着点他们,不谈什么担当,良心之类的,就只当是看在几顿宵夜的份上。
当时钟倩一怔,之后这个在家乡被骂娘娘腔的武夫,既没有斩钉截铁说什么承诺,也没有拍胸脯说什么豪言,只说等将来他们回山,老厨子你得专门为他备好几坛好酒,万一他钟倩喝不着了,就余着,给景清他们几个。朱敛挥挥手,让他少说几句晦气话。
到了山顶,恰巧听见裴钱的问题,钟倩聚音成线密语道:“老厨子,是咱们山主慧眼独具,早早看出了柴芜是可造之材,所以就起了惜才之心?”
朱敛笑道:“那你是不是可造之材?”
钟倩说道:“必须不是啊。”
朱敛说道:“你可以是。”
钟倩沉默片刻,说道:“老厨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更不敢让别人对我给予期望,所以他们骂的对,我就是个娘娘腔。”
朱敛走在前边,摇摇头,微笑道:“娘娘腔?你懂个屁的娘娘腔。那些面对权势便谄媚、低头哈腰说软话的人,一辈子只会为难更弱者的弱者,才是娘娘腔。钟倩,扪心自问,你也有脸自称娘娘腔,你配吗你?”
钟倩揉了揉下巴,“老厨子,你是怎么做到一边骂人一边夸人的,教教我。”
前不久从一个叫袁黄的家乡晚辈那边,听来个文绉绉的说法。
才情的灵感,如莺雀翩跹枝头,飞鸿踏雪泥。积淀的知识,如候鸟的迁徙,江河的合龙。
钟倩觉得朱敛是当得起这番评价的。不过老厨子年轻那会儿,真是如传闻那般的皮囊,想来也无所谓才情文学如何了?
他那张脸,就是最好的情书了吧?
他娘的,真气人,越想越气人。
朱敛自顾自说道:“强行者有志,这是一句很有力道的言语。一个人唯有了志向和恒心,才能有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功业。”
“有些人,并没有长久怨怼这个世界对他的残忍和亏欠,恰恰相反,当他们长大之后,还会给予别人更多更大的善意和温柔。”
“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好人’。当然,别人也会叫他们‘傻子’。”
钟倩看着走在前边身形佝偻的消瘦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厨子,家乡那边关于你的故事,玄玄乎乎的,都是真的?”
朱敛笑了笑,“水中月,雾里花,浮生事,苦海舟,可怜人,荡来飘去不自由,什么真的假的。”
钟倩说道:“老厨子你是知道的,我读书少,你一拽文我就抓瞎。”
朱敛说道:“民以食为天,知道犒劳五脏庙的宵夜是真的就行了。”
走到了裴钱她们这边,还叼着竹签的钟倩,趴在栏杆上远眺,没有丢掉竹签,而是收入袖中。
钟倩没来由生出一个念头。
人间有此山,真是上上签。
裴钱转头问道:“老厨子,你就不想跟着小米粒他们一起出山游历去?”
朱敛笑道:“吾有一桩卧游法,两脚立定看人间。”
裴钱没好气道:“比酸菜还酸。”
老厨子一拍大腿,屁颠屁颠跑下山去,得赶紧去后院瞅瞅那几口酸菜缸的成色了。
道士仙尉轻轻拍着肚子,打了几个饱嗝,独自走下山去。
关于钟兄弟到底是被老厨子骂一通还是打一顿,会不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今日起到底有无宵夜可吃……郑大风温仔细他们各有押注,仙尉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虚握在双手合拢的掌心,使劲晃了晃,嘴上碎碎念叨着小赌怡情,终于是跟着一起押注了。
风起落魄山外,路过蜿蜒如一线的河流,远观如土垤的青翠山峦,拂过层层田畴,吹动飞鸟的羽毛,来此山做客了,清风从山门口,涌向山顶,带着一阵阵山野花木的清香。
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迎风而行,拾级而下,双袖飘摇如祥云。
年轻道士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扶了扶别在发髻间的木簪。
整座人间,无数青山,好像都出现虚影晃了一下,跟随着那支被扶好的木簪,即将跟随大地,悉数归于正位。